Read 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Online
Authors: 八月长安
分享彼此的秘密,然后再用别人的这些『发誓不说出去』的秘密去交换另一个人的秘密,得到脆弱的闺密友情。
余周周真心地觉得第二名是很美好的位子,再大的风雨,有第一名扛着,而且还有堂而皇之的进步空间。
更重要的是,屡屡考年级第二名的那段岁月,是余周周短暂人生中最最美好的时光。
余周周平静地从睡梦中醒来,张开眼睛的一刻,梦境就像电影的结尾一样缓缓落幕,画面淡出,苍白的雪地重归一片漆黑。
这样的自然醒有些诡异,毕竟她刚刚结束了一个噩梦。噩梦的结尾就算没有尖叫,就算没有猛然坐起手抚胸口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似乎也不应该了结得悄然无声。
她把手背贴在额头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从枕头下面拿出了手机。诺基亚熟悉的开机画面已经看了几百次,一只大手拉住了小手——只是今天这个画面让她心口有些疼。
显示的时间是“7:00”。昨晚以为都准备好了,结果忘记定闹钟,高二开学第一天,她就濒临迟到。余周周对着空气无声地尖叫了一下,立即翻身下床,
叠被,脱下睡衣换上床边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T恤和背带牛仔裤,冲到洗手间洗漱完毕,然后坐到厨房的椅子上,抓起大舅妈昨晚已经放在桌子上的面包片,胡乱涂了几下奶酪,咬了两口,又腾地起身拉开冰箱门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牛奶。冰凉的牛奶经过喉咙时她着实被呛到了,强忍着把口中剩下的一点儿咽完,努力压制着自己把咳嗽的声音减到最小,生怕打扰了早晨的安宁。
拎起书包和挂在椅子上的白色校服上衣,轻轻打开保险门,没有打扰到还在熟睡中的舅舅一家。
也许是吃得太急了,又没有时间把牛奶缓一缓,下楼时胃有些隐隐地疼痛,余周周把校服卷成一团抵住胃部,微微地弓着背,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点。嘴里面还残留着黄油和面包混合在一起的滑腻感觉,包裹着牛奶味。凉牛奶感觉像水,没有四溢的香味,只有回味的时候才会有腻腻的香。
原本大舅妈是执意要给她做早饭的。余乔刚上大学时大舅再婚,新的大舅妈是个贤惠传统的女人,不过以前值夜班的工作让她养成了晚起的习惯,余乔放假回家,她也只是让他胡乱地吃了几口前一晚上的剩饭剩菜,或者到楼下去买小摊上的豆浆和油条。
周周仍然记得自己站在大舅家的门口仰起脸喊大舅妈的时候,对方复杂的眼神。当然,并没有嫌弃。
再婚的女人都是希望对方家里没有负担的。然而大舅刚刚从上一个负担中解脱,转手又接了下一个。
大舅妈是个好女人。比如,她坚持要给余周周做早饭。她可以用油条糊弄余乔,却不可以用它来对付周周。有时候“一视同仁”往往不是个褒义词。余周周知道,一股仗义和热情让大舅把自己接进门,然而热情耗尽的时候,她的存在就是生活上的慢性折磨。比如,每一个早晨的早起。
更痛苦的是,大舅妈做的饭菜很难吃。
而余周周不好意思剩饭。
“我可不可以每天早上吃面包、喝牛奶?”
“那怎么行?那东西当零食还差不多,不好好吃饭的话,上课哪来的精神头儿啊?”大舅妈的嗓门很大,眼睛瞪起来有些怕人。
“可是面包片比馒头营养,牛奶钙质高……”余周周想了想,“对长身体有好处。”
“可是,没有这么办的,”舅妈迟疑了一下,“像什么话。”
有时候像不像话比营养要重要,然而舅妈的举动可以理解。余周周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脚指头,努力地让自己说话的方式既有说服力又不强硬。
“我以前一直是这样吃早饭的,我喜欢吃面包,妈妈也一直让我这么吃早饭,都习惯了。”
舅妈愣了一下。
“那好,好……但是我必须早上起来给你煎荷包蛋、热牛奶。”
“我喜欢凉牛奶,我讨厌鸡蛋。”余周周低下头,声音有些冷。
“不行!就按我说的做吧。”
一阵沉默:“好吧,大舅妈,每天早上辛苦你了。”
她能看到听到这句话之后大舅妈眼睛里面闪过的光,和当初把自己接进家门的时候一样复杂,那种夹杂在热情和疼惜中间隐隐不安的忧虑。
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表情淡漠的孩子从来没有让自己觉得亲近可爱过。余周周有时候会听到大舅妈压低嗓门问大舅,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随她去吧。”大舅永远只是啜着茶水,盯着电视,轻描淡写的一句。
余周周终究还是个乖巧的孩子,偶尔意见不和的时候,也不会有争执,她要求的并不多,也不曾任性。只不过热牛奶的香气让她想呕吐,荷包蛋她也只是吃蛋清。
“不好吃?”
“不是,我从来都不吃蛋黄。”还是一句没有表情的话。
余周周记得舅妈脸上有点儿受伤了的表情,忽然有些心疼,可是仍然憋住了一脸的冷漠。
她已经记不清舅妈到底坚持了几天的荷包蛋和热牛奶,只是有一天早上起来看见安静的厨房里摆着面包片和独立包装的奶酪。周周坐下来,慢慢地吃,好像这一场景已经持续了多年。
其实她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表现,才能成为惹人喜爱的女孩子——她曾经一直是这样,纯天然。
“陈桉,我始终相信,真正的亲密不是慈爱地拥抱和相视微笑,不是撒娇和宠溺,而是不客套,是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地提出要求,是大声说‘妈妈给我买电脑吧’‘那条裙子真丑不要买’,是被赶下楼去吃油条和剩饭,甚至是争吵和吼叫,丝毫不在乎关系破裂也不在乎破坏表面的和谐……所以我知道,一旦假惺惺的亲切氛围营造起来,我和舅舅、舅妈都会很不自在。你能明白吧,所有人都为了摆脱尴尬和冷漠而把感情大火加温,矫枉过正。但是,总有一天,还是会因为某些事扯破彼此之间和和美美的面皮。”
余周周重新开始给陈桉写信,只是她有了更快捷的途径。短信是可以即时送达的,陈桉不必再因为信件的延迟而阅读几天前甚至一个月前的余周周,然而,余周周再也找不到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带来的内心的安定。
其实,余周周对舅妈撒谎了。她小的时候是没有福分吃到奶酪和面包片的,而等到长大了,生活稳定了,妈妈也常常没时间给她做早饭,豆浆、油条才是常事。那些关于营养和习惯的一切,只是为了说服舅妈胡诌的。
甚至,是为了圆一个小小的心愿。余周周只记得四五岁时候开始,妈妈为人做推拿按摩,作息很不稳定,错过了饭点,就会随手掏出一元钱两元钱让她去食杂店买些东西吃。
周周,去买面包吃吧。
只是不可以买口红糖。
奔奔他们总是很羡慕余周周,她是食杂店的常客。然而余周周羡慕的是电视上那些香港人和外国人,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喝牛奶、吃烤土司。甚至在大家玩过家家的时候都用湿润的建筑用沙子做包子、饺子的时候,她就开始蹲在
一旁埋头研究如何做方形面包片。
不过,生活变好之后,她反而忘记向妈妈提出这个要求了。也许是因为物质和精神都不再短缺了。
现在,反倒都想起来了。
关于妈妈。
余周周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无法呼吸。她脚步顿了顿,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大步地奔向车站。
余周周站在站台上的时候仍然觉得很疲惫,好像昨晚一夜没有合眼一样。
远处一辆8路车晃晃悠悠地驶过来,仿佛一个吃多了撑到走不动的老头子。抬手看表,“7:06”。
今天一定得坐这一辆了。余周周无奈地叹口气。
8路车有两种,一元钱一位的普通巴士,两元钱一位的空调巴士。空调巴士车比较少,也比较宽松,每天上学她都要等六点五十左右到站的空调巴士。只是为了不迟到,她今天必须要挤普通车了。
余周周几乎每天都能目睹惨烈的挤车大战。车刚刚从拐角露面,站台上就有了骚动,随着车靠近站台,大家都调整着自己的方位和脚步,推测这车大致会停在哪里以便抢占有利地形。她曾经见到过一辆刹车距离过长的8路,硬生生引得一路人追车狂奔,一个中年妇女不慎扑倒,被后面的一群人踏过。
车一停,拉锯战就展开了。小小的上车门像蚂蚁洞一般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余周周有一些心疼那辆臃肿的车——每一天每一站,它都要把这些上班族吞进去,里面一直挤到窒息,挤到前门进去一个就会从后门掉下一个的程度。
还没有挤上去的人仍然死死地抓住前门,抿住嘴巴不理会车上的人的大声叫骂。许多刚刚挤上去的人也回头大声地斥责他们耽误时间,要求他们等待下一辆车。
余周周每一天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上演,心里没有任何评价。
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马路对面新建的花园小区,漂亮的欧式建筑,铁艺大门吞吐着闪着炫亮车灯的豪华坐骑,呼啸驶过人满为患的站台。
这个世界有两条截然不同的神经。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苦衷,也有各自的真相。妈妈曾经说过的。
余周周已经记不清这模糊的声音到底是不是妈妈说的。但是,那只放在自己头上的手余温还在。余周周始终没有明白妈妈想要说什么,或许她只是喝醉了。只是一年的时间,潮水般回忆一波一波淹没她,她也只是这样睁大眼睛沉在水底一言不发。
每到六点五十,空空荡荡的空调车就会幽灵一般地来,余周周踏上车,与拉锯战现场擦身而过。她记得空调车上的另外两位常客,也是在振华上学的女孩子,她们每一次看见站台上的那一幕都会大声地笑,耸耸肩嗤笑着说:“真的不明白,就差一元钱遭那么多罪值得吗?”
余周周并不知道值不值得,然而她知道自己挤车不在行。半天过去了还是呆呆地站在外围,根本没有办法靠近车门。被踩了好几脚之后,她愤而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叔叔,振华中学。”
你啊,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她仿佛听见妈妈带着笑的口气。
钻进车里面,周周扭过脸没有去看8路车旁胶着的战况。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在身后交织成迷离的网,她觉得有些冷,穿上校服,把头埋进奥妙洗衣粉残留的香气之中。每一次闻到洗衣粉的味道她都觉得很安全,安全到昏昏欲睡,昏昏欲睡到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囍”字,高高悬挂在昨晚梦境的天空中。
那个梦。
前半段喜庆华丽,后半段却像一个魔咒,生命的旋律急转直下,差点儿就戛然而止,好像一个拙劣的作曲家在生硬地表现作品的跌宕起伏,只不过笔锋转得太过凄厉。
余周周陡然张开眼,偏过头去看窗外倒退的楼房。
“小姑娘,你是振华的啊?”
车都快到校门口了,司机好像刚睡醒一样开始搭话。
“嗯。上高二了。”觉得只是应一声不大礼貌,周周在后面自觉地加了一下年级。
“考上振华了,嘿,真厉害啊。”
“呵呵。”
真没营养的对话。她不自觉地想笑。
“我女儿今年考高中,啥也没考上。想给她办进好学校,但咱一不认识什么校领导;二没那么多银子往里砸,随便念了个学校,也知道她不是那块念书的料。不过,这个社会需要你们这样的,也需要我家丫头那样的,是不是?往差里说,总要有人开出租车吧,不能都去坐办公室,对不对?”
上了大学也可能被现实逼回来开出租的,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人生是不是一个大圈子兜回原点。这是陈桉的原话。
“是啊,叔叔,你女儿一定有出息的,她爸爸这么宽容,这么明事理。”
大叔笑了:“那就借你的吉言了,丫头。”
下车的瞬间,余周周忽然有些奇怪于刚刚那位大叔慷慨的演讲,或许他早上刚刚在家里面把女儿臭骂一通,然后觉得心疼了,又过不去面子上那道坎,于是对余周周一通剖白,权当是自我安慰。
“还不学习,中考是人生分水岭你们懂不懂,跟一群傻子似的还在那儿不务正业,等你们一群人都去扫大街的时候,我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脑海中闪现了张敏口头禅一般没品位的教导,朴素偏激的道理,却真实而残酷。
余周周最后一次回身看一眼驾驶座上的大叔,耸耸肩,觉得有些难过。
门口“振华中学”四个烫金大字沉稳内敛,周周单肩背起书包汇进了上学的人潮。
学校主教学楼共四层,分了四个区,每个年级各占一个,还有一个行政管理区域。周周踏上B区二楼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的书包里面捎给辛锐的历史练习册,于是转头向三班走去。
正要出门的一个女生帮余周周朝教室里叫了一声辛锐的名字,然后继续自己的电话。“我不是让你把校服给我塞书包里面吗,我们班主任跟个变态似的,开学第一天他非剁了我不可,那你昨天晚上到底听没听见啊,还有不到半小时就升旗了……”
“周周。”
余周周回过神来,辛锐站在门口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微黑的面容棱角分明,配上白色衬衫,非常有味道。
“你剪头发了。”余周周低头去掏书包里的练习册。
“嗯,”辛锐一只手指绕着刚刚及肩的头发玩,慢慢走到班级的后门,“马尾辫梳腻歪了,想换换。”
“给你。”余周周递过练习册。
“谢谢。嗯。”
余周周这才发现辛锐心不在焉,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后窗。她有些奇怪,于是走到她身后一起往里面看。
“她是谁?”余周周轻轻地问。
“谁?”辛锐假装没有听懂。
余周周耸耸肩,笑了一下没有追问。
辛锐于是低下头,有些尴尬地说:“凌翔茜。”
整个班级里面只有十几个人,而辛锐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靠窗的第一排。那里只有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地坐着,余周周直接锁定了目标,彼此都心知肚明,辛锐的装糊涂只能显得很小家子气。
余周周没有说话,慢慢地走到前门直接往里面看。
“喂,你……”辛锐想要阻止,余周周已经站到敞开的门口安静地观望,而辛锐却靠在墙壁上,把审视的目光停留在余周周身上。
凌翔茜把书放在腿上而不是桌子上,头深深地低下去以至于余周周根本看不清她的脸。高一时候,余周周和辛锐都是一班的同学,而她是二班的。坐了一整年的隔壁,余周周记忆里,她们好像从来没有在振华遇见过彼此。
凌翔茜穿着淡粉色的T-shirt(T 恤衫),外面套了一件耐克的白色上衣,顺直的长发在晨光中有着温柔的光泽。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她抬起头来,对上了余周周的目光。
四年不见,凌翔茜的变化很大。和以前一样漂亮,面若桃花,但是曾经眉宇间那种孩子气的趾高气扬已经被收敛起来了。凌翔茜并没有躲避余周周的目光,而是大大方方地笑了笑,余周周也同样微笑地回应了一下。
“真漂亮。”余周周说,“书给你了,那我走了。”
“她来学文,在学校很是轰动呢,”辛锐没有感情色彩地说,“她一定是文科年级第一。”
“晚上还是一起回家?”余周周没有接话茬儿,也没有回头。
走到楼梯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三班的班牌,看见辛锐正在靠着墙发呆。
“她一定是年级第一。”这句话里面,既没有钦佩,也没有祝福。
余周周不止一次地想,温淼是对的。
上楼的时候,余周周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心慌,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跑,脚下一滑,差点儿摔了个狗啃屎,拼命地抓住栏杆才没有用脸着地。旁边一个男孩子开始很没有同情心地大笑。余周周愣了一下,望向这个肆无忌惮地笑着的男孩,单薄的身材、朴素的校服,还有苍白而且不英俊的脸,笑声很稚嫩,像个初中生。
“对不起。”那个男孩子很尴尬地朝余周周欠了欠身子。
“没关系……嗯,早上好。”余周周笑了,从早上开始郁郁的心情因为这个跟头和对方肆无忌惮的笑而明朗了许多。濒临摔倒的瞬间心跳加速,竟然会得到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
“早上好。”男生把头点得像捣蒜,都能听见声音了,“其实我认识你,你是余周周。”
“嗯,我是。你呢?”
“我是你的同桌,我叫郑彦一,分座位的时候你不在,我们被分到一桌了。”
“郑彦一?彦一?”余周周觉得好笑,想起了《灌篮高手》里面陵南队的相田彦一,那个总是急着收集情报的男孩子。忽然又一阵悲哀,因为这个彦一只是永远都上不了场的角色。
“嗯,叫我彦一就行了。”
七班里面只有十几个女孩子,余周周的座位在靠窗的倒数第三排。窗子是面向马路的,周周有些羡慕那些窗子开向操场一侧的班级。自己所处的位置刚好面向莲花购物中心上张贴的兰蔻香水的大海报。
“这是咱们的课表,那天分完座位后抄在黑板上面的。咱们的历史要重新学高一的中国近现代史,地理要从地球地图和世界地理开始学,政治倒是继续高二的哲学部分,高一的经济学部分假期补课的时候再说。至于数学、语文、外语就一切正常了。这是那天开会时候说的,对了,你为什么没有来呢?大家可是很关心分座位的情况的。”彦一瞪大了眼睛。
是个很热心的同桌,好像学习也很认真。余周周看着他手上拿着的、用各色的荧光笔把重点标得清清楚楚的历史书,笑笑说:“自制彩页?”
彦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啦,我喜欢把书弄成这个样子,比较有我的风格。”
周周摊开自己的书,干干净净的,好像刚刚从书店买回来一样。
“高一的时候都没有听过史、地、政的课,反正学校排榜的时候也不算这
三科。”余周周耸耸肩,“幸亏学文了,以后可以重新学。”
“那你为什么学文呢?理科成绩那么好……”
“对了,咱们今天还要升旗吗?”周周忽然问。
“当然。七点四十吧,还有十分钟呢。我打算先看看历史书,你呢?”
“哦。”余周周也摊开了空白的历史书,目光投向窗外。彦一忽然发觉自己从刚才开始提的三个问题,对方其实一个都没有回答。张张嘴唇想要问,看到神游中的余周周,又憋了回去,低下头开始看鸦片战争。
窗下就是振华的正门,而门口的街道上已经拥堵不堪。
万国车展。
禁止鸣笛的牌子从来没有起过作用,每天早上喇叭声都要这样热闹一番。奔驰、奥迪的确早就不新鲜了,然而这辆白色加长版凯迪拉克还是让周周吃了一惊。
“彦一,来看这辆车。”
“这是……我的天,不就是上个学吗?至于这么大排场吗?”彦一嘟囔了两句就回到座位上继续看书,“你觉得呢?好过分。”
“呵,我只是觉得车很漂亮。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振华原来的校舍没有这么大,也用不着盖得太大。作为省级示范性高中的龙头老大,振华每年只招收五百名学生,保持着令人咂舌的升学率。三年前,振华开始同其他省重点一样开办分校,承诺分校与总校使用一套教师队伍,每位老师都同时担任分校与总校的教学任务,而且分校招生人数是总校的两倍,终于收到了大笔学费,也建起了这座漂亮的新校舍。一时间省内争议不断,尤其是总校的家长们上访了多次,可分校还是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整所学校内一时间冰火两重天。
也是分校让振华朝着豪门高中大步迈进,招来了白色凯迪拉克。
忽然看见有个男孩的背影逆着人流走出来,似乎是遇见了熟识的同学,四个人不知道因为什么笑作一团。
余周周静静注视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时间太长,不觉有些发晕。她把目光收回来,看见彦一正在一本厚厚的笔记上奋笔疾书。余周周并没有问他这是什么笔记,也没有夸他笔记记得好。在尖子班待了一年,她学到了很多,就算彦一不是那种小心翼翼、斤斤计较的人,她也不想冒险。
还记得高一下学期时生病缺课,余周周不得已向后桌的女孩子借英语笔记,对方不情愿地拿出来,翻到最后几页递给了她。笔记实在有些多,于是她问能否借回家抄——后桌说可以,你把那几页撕下来吧。余周周愣了一下,知趣地把笔记还给了对方。讪讪地转过身来时,自己的同桌低声笑了,说:“那本子前面有郑大勇补课班的笔记,五十元钱一堂课,这么宝贝的东西怎么会让你带回家去?别傻了。”
从此,别人在学什么,做什么练习册,余周周统统当作没看见。何况,和初中不一样了,她现在的确不是很热衷于成绩上的钻营。
翻开历史书,鸦片战争那一节还星星点点画了几笔关键词,到了后面就全是空白了。余周周当初的确不曾想过学文科。只是陈桉一句“我觉得你学文科挺好的”,她就报名参加文科班,连陈桉都被吓了一跳,回复了一条带着惊讶表情的短信。
“反正文理都没什么所谓。文科就文科吧!”
陈桉并没有再回复什么。
拿起笔开始仔细地浏览书上的内容,忽然听见讲台前面一声号令——“快要七点二十了,大家陆续下楼站队吧!”
班主任说完就出去了,只留下模糊的背影。
“急什么啊,站队也要争先,以为是小学生啊。”背后几个女孩子在嘟囔。
彦一放下笔:“一起走吗?”
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同桌,带着一脸茫然的表情,已经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在余周周转身离开的一刹那,辛锐的目光跟上了她的背影,一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其实那句话原本不是安到凌翔茜头上的。辛锐真正想要说的是,周周,你一定会是文科年级第一的吧?
辛锐不会说出来的,从前的余周周温和热情,她不忍心当面挑战。现在的余周周就像一团模糊的水汽,战书发出,仿佛一拳打进了浓雾里面,彼此都不疼不痒,只能显得辛锐挥拳的动作格外愚蠢。
无论是赢是输,都是一个人的战斗,辛锐只能像堂吉诃德一般地忍受着彻底的漠视。
何况,这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所谓唯一的朋友,也就是那个唯一收藏了自己的秘密的人。
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别人的过去,可能是大段大段的形影不离,也可能是细碎成一片片的擦肩而过。辛锐不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世界上的,她也曾经安静地生长在普通小学、初中的某个角落,也曾经被某个风云人物的眼光剪辑到他或她的年华纪念册中去,也曾经和某些人进行过不咸不淡的对话,也曾经胆怯地把橡皮借给班里最好看的男孩子对方却没有归还……
当然,更多的痕迹,是不光彩的。她拼命地想要抹掉自己曾经的痕迹,也几乎成功了。认识她的人都散落在他方,她在令人骄傲的振华里面,拥有最最崭新的开始。
只有余周周知道她曾经是谁。可是她无法把余周周从振华抹掉。
至少余周周是她的朋友。当别人笑话自己孤僻、冷漠、人缘很烂的时候,可以搬出一张证书,上面写着“余周周”三个大字。
“辛、锐!”
辛锐回头,看见一个很俏丽的女孩子。辛锐不禁对对方的打扮皱皱眉,嘴
角微微有些嘲笑的弧度。是小学同学何瑶瑶,怪不得叫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会在中间停顿一下——辛锐这个名字,是初中毕业才改的。
“瑶瑶”领先。小学老师近乎宠溺地这样称呼何瑶瑶,热衷偶像崇拜的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在她面前没完没了地喊这个绰号,辛锐仍然记得何瑶瑶略微得意却又谦虚地紧绷着的脸。成绩很好的女班长,初中时择校去了八中,令大家着实羡慕了一阵。自己那个鸟不拉屎的学校里,毕竟还是有一位公主的。
“什么事?”辛锐还是换上了一副和善的笑容,张大了眼睛询问。
“哦,是这样,”何瑶瑶侧侧头,用手把长发掩到耳朵后面去,“今年夏天的时候,因为一些原因同学聚会没有办成。大家说刚开学都不忙,所以准备这周六一起出去玩,我来问问你参不参加。”
小学的同学会。辛锐有一刹那的失神。几乎就没有参加过……不,还是参加过一次的。刚刚毕业的时候,辛锐坐在角落里面喝饮料,听着大家吹嘘彼此将要进入的初中有多么多么好,每年都有多少考上振华的学生;听着他们讨论无印良品的解散、羽泉的走红和衣服品牌;看着他们在被别人注意到的时候,在脸上凑出紧急集合的灿烂笑容,在对方搭讪的时候,轻启朱唇给出对方最想要听到的恭维或者最不想听到的真相……没有人夸奖辛锐特意穿上的新裙子,却有人把橘子汁洒到上面然而连个道歉都没有。最后还有AA制平摊的费用——辛锐吃得很少,却因为这些钱和洒上橘子汁的裙子被妈妈打了一巴掌。
散场后辛锐走进家门,那个一步迈进后让人心里面陡然下沉的地方。一股熟悉的霉味钻进鼻子。突然有那么一种没有来由的怨恨填满了自己的身体。
不知道恨谁,不知道恨什么,十二岁的辛锐(那时她还叫辛美香)只是独自在黑暗中咬着牙哭泣。是因为橘子汁,却又不是因为橘子汁。上帝不是故意欺负她,与她遭遇相同的人有许多,群众演员甲乙丙丁,同样被忽略,同样卑微,他们却可以每年乐此不疲地参加,只有辛锐自己被那股莫名的怨恨深深地包裹起来了。辛锐从没有想过是不是自己小心眼或者太过敏感,她的目光里只剩下一片迷茫的雾。这是他们的青春,很多人回忆起来会觉得那是青春无悔、友情万岁,可是,这不是辛锐的青春。
从此之后开始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推托。反正既不是重要人物也不是美女,没有人过多地劝过她,很快就没有人来邀请了。没有人知道辛锐其实有多么想参加同学会,但是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时机就是未满十七岁的少女辛锐考上了振华高中的那年夏天,七月炽热的太阳融化了惨淡的时光,辛锐像即将出征的战士等待着号角,却没有人给她打电话。忽然想起自己一年之内搬家了换了电话、换了名字,没有人知道。
那个痛苦的夏天。慵懒的天气陪伴辛锐消磨自己的少年心气,她努力让自己相信新的名字是新的开始。所谓的复仇,只是一种对过去的纠缠。
随它去吧,旧的名字和千疮百孔的过去。
“哦,我不去了,周六的时候有点儿事。”心心念念的同学会在面前,辛锐淡淡地笑着决定放手。甚至还为自己此刻的豁达感到一丝骄傲快乐。
然而当事人终于决定不再耿耿于怀的时候,往往老天不会给她机会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我们永远都会呛死在红尘里。
“忙着什么事啊?”何瑶瑶嘴角微微上翘时的表情忽然激怒了辛锐,“你可是一直都不怎么参加啊,王老师一直都很奇怪这一点。对了,她这次也来。你这个大忙人,光闷头学习了,想要学到闷死啊,怪不得能够考上振华呢。不过,既然都学文了,应该就比较清闲吧?我们都很奇怪你为什么学文呢,是理科吃不消吗?”甜美无辜的笑容,天真可爱的声线,辛锐却好像听见了远处隐约的战鼓。
辛锐体会到的真正的快乐只有一瞬间,就是当她在振华的教务处无意看到分校的几个同学在交建校费。何瑶瑶依旧是小时候的甜美模样,辛锐吃了一惊,和她打了个招呼,虽然何瑶瑶已经记不起辛锐了,但是得知辛锐是尖子班一班的学生时,脸上的虚假笑容已经难以掩饰她的懊恼和沮丧——但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当时辛锐并没想在她面前炫耀什么,然而离开教务处独自上楼的时候,一
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浓烈的甜在心里弥漫开来。
分校,何瑶瑶。何瑶瑶,分校。
迟到了的快乐,虽然阴暗,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辛锐感到自己的释然被何瑶瑶席卷一空。书呆子,在尖子班混不下去的理科生,这样露骨的挑衅,似乎这个何瑶瑶还不懂得什么叫作绵里藏针。辛锐决定硬碰硬。
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身子微微前倾,小声地对何瑶瑶说:“往死里学,都是跟你学的啊,小学的时候,我可是特别崇拜你呢,什么都和你学,后来才知道实在是太盲目了,一不小心,我也把后劲儿都用完了可怎么办啊?”故意强调那个“也”字,顺便耸耸肩,“所以早就得过且过了,文科班理科班哪个不是混啊,倒是还混得不错。莫非你从来不看年级大榜?那倒也是,你们分校排自己的名次就可以了,反正也和我们没什么交集。”
何瑶瑶脸色一凛,嘴唇都在抖。
“别再逼我说这么没有品位的话了,想要挑衅就来点儿有水平的。你这招小学就过时了,说话那么露骨,我没有工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再来一次我会吐的。”辛锐漫不经心地看着何瑶瑶。
用从余周周那里学来的表情看着她。
演出偶像剧一般地转身逃跑,顺便抹着眼泪,何瑶瑶的样子让辛锐觉得有些无奈。
好恶心,全都好恶心。这种戏码,连带自己也一起厌恶。
辛锐沿着走廊向阳光大厅的方向走,慢慢地翻着手里面余周周刚刚送来的习题册。辛锐以前问过周周,在浩如烟海的教辅书专卖那里转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没有什么感觉。余周周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
是吗?辛锐低头笑笑。我只是觉得,我想要把它们都做完。很强的斗志,很强的乏力感。好像把它们都做完,就会得到一个……什么,什么东西。辛锐
有些语无伦次,但她知道余周周会明白。
这是只有在余周周那里才可以说的话。换上任何一个人,这话都会被传出去,以一种貌似崇拜实则鄙视的态度,就算说话双方的努力学习程度相比自己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知道吗,那个辛锐,志向就是把所有练习册都做完。”
“啊?真的?有病啊?”……
就像当年,自己和初中冲刺补课班的其他同学一同在背后嘲笑过分努力的沈屾。
辛锐忽然觉得这个早晨格外的难熬。她拼命撕扯着自己乱成麻一样的思绪。
回头看看,其实她一无所有,这几年手里积累的财富,只是那点儿刚被唤醒的自尊心,它正张开了大嘴巴嗷嗷待哺,而自己拼命地去抢夺光芒和赞赏,只是为了果腹。
忽然听见一阵欢呼——外面下雨了,升旗校会应该是取消了吧!
这场雨闷闷地等待了一个夏天,终于浩浩荡荡地向这座躁动的城市进攻了。
“辛锐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今天早上似乎净是遇见这种人,不远不近偏偏又让人难受。辛锐狠狠地想,却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俞丹应该算得上是合格的班主任吧,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正是社会的中坚力量,精力和经验兼备,在学校颇有威望,管理学生也很有一套——当然,一班真的是不大需要管理的班级。如果说需要些本事的话,应该是在协调和安抚这方面。
和辛锐初中那个鱼龙混杂、吵闹不堪的班级不同,一班的尖子生是一群比同龄孩子懂得更多、对未来打算得也更多的人,彬彬有礼多才多艺,却活在一片隐隐的压迫之中。
“俞老师。”辛锐乖巧地笑笑。
“怎么一个人坐在窗台上?”俞丹抱着一摞书靠过来。
起床晚了吧,妆化得有些潦草。粉底没有打匀,还有眼袋。辛锐想。
“有点儿困,走廊里面太闹,就到大厅来了。”
“新班级里有很熟的同学吗?”
辛锐对谈话发展的趋势有些担忧。从这句问话,她就猜出俞丹想要跟自己谈什么。
高一末尾的时候,很多成绩不理想的女孩子去找俞丹咨询关于学文科的事情,然而最后交了申请表去学文的,竟然是从未发现有这方面苗头、成绩也很好的辛锐和余周周。
“有几个,也认识了几个新同学。都是很好的人,挺喜欢她们的。”辛锐随口扯谎。
“真可惜余周周没有和你一个班级啊,不过这样也好,多接触新朋友。我观察高一的时候,你几乎没和任何人有过深的交流,虽然和大家的关系都不错,只是与余周周说的话多些,也许是因为你们俩初中的时候一个班吧。”
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辛锐没有表情,决定要努力转移话题。
“听说二班只有一个女生学文科。”辛锐说。
“哦,叫凌翔茜吧,是个很优秀的女生。”
然后辛锐就没有话说了,俞丹很和善地笑了。
“总觉得你有心事啊,辛锐。愿意和老师说说吗?”
他妈的,怎么又绕回来了。辛锐知道俞丹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曾经在她那不咸不淡的周记本里面写道:“老师觉得你可能把自己逼得太紧迫了,也给周围人造成了很大压力,愿意跟老师谈谈吗?”可是,辛锐从来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反正俞丹定然不会因此穷追不舍,她最懂得中庸之道。就像是大扫除时候,劳动委员独自一人被许多坐在桌前学习动也不动的同学气得呜呜直哭,俞丹最后也只是温柔地对大家说,这次扫除大家都很辛苦,回家后好好休息。
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没想到,这场“谈心”,辛锐终究还是躲不过。
辛锐笑了,笑得很灿烂。她知道如果死撑着说没有,只会让俞丹觉得没有
面子。
“老师,我真的很担心呢,一直都学物理、化学,突然改成了历史、地理,我很害怕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本来应该咨询一下的,但是我一直也没想过要学文科,只是考试前突然冲动了,所以……”
“后悔了?”俞丹依旧笑着,“如果后悔……”
“没。”辛锐摇头。
俞丹于是用和缓的声音开始讲,从大处着眼来说,人生中总要面对种种考验,改变未必不是好事;从小处着眼,她也是有很大潜力的,又肯吃苦,只要坚定信心……
辛锐装作很认真地听着,偶尔还提出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时不时地点头。
俞丹离开的时候突然又回头说:“对了辛锐,大家都很想念你和周周啊,同学们还说要给你们两个办个欢送会呢。”
是吗?辛锐警觉自己嘴角的弧线有些冷酷,于是加大力度笑得阳光灿烂。
“我也开始想念大家了,今天早上都上错楼层了,差点儿走回到一班去。呵呵,谢谢大家了,至于欢送会,我去问问周周的意思吧,就是觉得大家学习都很紧张,不希望耽误同学们的时间呢!”
俞丹也笑了:“没事,你去和周周商量一下吧,我们都希望能给你们俩准备个欢送会。楚天阔还说呢,你们两个突然就这么匆匆地走了,吓了全班一大跳,怎么也不能放过你们。咱们大班长都能这么说,你想想你们的举动有多奇怪。”
楚天阔说的?辛锐有点儿失神,苦涩中掺杂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甜。
她淡淡地笑了:“可能我们俩的行动让大家吃了一惊吧!”
“可不是嘛。这样吧,你们俩商量一下,然后直接和楚天阔联系吧!”
“知道了,谢谢俞老师,我也回班级了,再见。”
辛锐长出一口气,走了几步,回头看看灰色套装的背影,然后把嘴角紧急
集合的笑容一度一度收回来,直到它变成刀疤一样的直线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