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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s: 八月长安
物理老师是个精力充沛的年轻女教师,据说在物理教研组风头很劲。物理课也是唯一六班和二班共享同一位老师的课程。
余周周托着腮,认真聆听着物理老师对于全省公开课大赛的说明。这一次
公开课大赛是全校重视的大事,每个年级都选派了一位老师参赛。当大家还在揣测物理老师会选择成绩好的二班还是比较活跃的六班的时候,物理老师却在讲台上宣布,参赛班级将由六班和二班表现积极的同学共同组成。
“这明显是作弊嘛。”温淼在后面叨咕。
余周周回过头小声附和:“你小时候又不是没参加过公开课,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写好教案,规划整体流程,准备好各种教具,每个问题的回答者几乎都被安排妥当,比赛前几天就像拍戏一样串场背台词,老师亲切和蔼、循循善诱,同学积极踊跃、思维灵敏,无论什么问题都是全班一起举手——当然,注意那些手举得很高的人——他们才是真的知道这道问题如何回答的人。
物理老师说到课程的核心部分,摘下眼镜放到三扁四不圆的破烂眼镜盒里,随手往余周周桌子上一甩,就走回到讲台前开始在黑板上写写画画。马远奔突然伸手拽过了眼镜盒,轻轻摆弄几下,那个明显不均匀的眼镜盒就被安稳地倒立在桌子上。
余周周惊讶地扬起眉毛:“哟,这是怎么弄上的?”
她也伸过手去,试了几次,全部都倒了,砸在桌子上发出不小的声音。
“笨。”异口同声,来自右侧和背后。
曾几何时,余周周是打定主意把马远奔当作透明人来看待的,只是时间一长,马远奔像小孩子一样不成熟的嬉皮笑脸就不再收敛了,他开始在上课的时候用诡异的口音叨叨咕咕,骚扰前后左右,把字条或者干脆面弄得碎碎的撒满余周周那一半的课桌,或者在桌子底下踩她的新鞋子。
温淼则常常把双手背在脑后,幸灾乐祸地看着气急败坏的余周周,时不时冒出两句风凉话。
但是,这两个男生都忘记了余周周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的照明弹体质被激活之后,马远奔才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伸脚去踩余周周的时候只是意思意思,然而余周周反过来的那一脚足以
把人踢成瘸腿海盗船长的力度,一直踢到马远奔鬼哭狼嚎地喊着“老师,余周周欺负人”;当温淼咧着大嘴笑话余周周满桌子被碎纸覆盖的文具的时候,她已经把所有纸屑细细扫干净收集到一起,一言不发——直到温淼体育课回来打开书包发现里面也一片雪白,淹没了所有的课本——抬头就看到前排的余周周背着手跟他打招呼,眼睛弯弯,声音甜美。
“你数数,一片儿都没少!”她笑眯眯的。
而此刻捏着物理老师眼镜盒的余周周轻轻侧过头去瞥了一眼马远奔,对方立刻识时务地埋头装睡了。
“你是不是男人啊!”只剩下温淼在后面无奈地咆哮。
“我昨天已经大致确定了在前面领导实验的同学名单,至于咱们班还有谁能参加,目前还没有定下来,不过肯定是咱们班和二班一半一半,绝对公平。”
实验?余周周把注意力从眼镜盒转移到物理老师身上。
这一次的公开课的设计的确比以往有趣得多。物理老师明显是下了功夫,准备了好几套趣味实验,完全抛开了课本,美其名曰,科普探索。
然后,物理老师殷切热情的目光落在了余周周和温淼的方向。
余周周甚至都听到了温淼在后面紧张地咽口水的声音。
文艺委员私底下对余周周赞叹道,这次的公开课很有趣嘛,这种创新一定让评委非常看重,体现了新课标的自主性内涵——余周周和温淼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叹口气。
不过就是形式新颖了些,难度提高了些。实验都不是他们自己设计的,连结果都已经计算好了,甚至连课堂上对实验过程和结果提出质疑的同学都已经安排好了。
这次公开课让余周周喜忧参半。高兴的是,许许多多无聊的课程,比如保健课、劳技课,还有课间操及眼保健操,她都有借口逃避了。物理实验室已经成了余周周的官方避难所,她对自己所负责的小实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她的实验搭档温淼也是喜欢逃课的人,不过这个家伙和她唯一的分歧就在于劳技课。温淼喜欢劳技课,也喜欢那些手工作业。余周周不明白,一个并不娘娘腔的男生怎么可能如此热爱劳技课,而作为实验搭档,他们必须统一口径一起行动,所以当温淼坚持要上劳技课的时候,余周周终于抓狂了。
“你是不是男人啊,那种课你也有兴趣?我们需要练习啊,练习!”
温淼打了个哈欠:“练习个头!咱俩的实验几乎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你不就是想要带着漫画到实验室泡着吗?其实我觉得,在课堂上面一边看一边提心吊胆更刺激,你说是不是?”
余周周理亏,他们的实验的确很简单,很简单:模拟日出。
基本原理是光的折射作用,所需要的道具就是一只方盒子、一个手电筒,还有一只玻璃瓶,确切地说,是撕掉标签的输液瓶。手电筒代表太阳,方盒子所代表的地平线的高度正好遮蔽了后面的手电筒光芒,讲台下的同学们什么都看不到。可是在两者中间放上装满水的输液瓶之后,讲台下的同学就能看到手电筒的光亮了。输液瓶在这里充当了大气层,对阳光进行了折射,这就是所谓的“黎明在真正的日出之前”。
用温淼的话来说,这种无聊的实验,六岁小孩儿都能操作。物理老师的要求一直都是——“自己琢磨台词,别上台像个结巴的木头人似的给我丢脸!”
不过温淼不理解的是,他们第一次走进实验室准备实验器材的时候,自己正在给手电筒安装五号电池,突然听见在水池前面给输液瓶灌水的余周周发出的傻笑声。
他悄悄走过去,看到她盯着手里灌满水的玻璃瓶,嘴角翘起,不知道在回忆着什么开心的事情。
她举起瓶子,轻声自言自语:“嗬,把圣水带走!”
“什么圣水?”
被打断思路的余周周尖叫一声,玻璃瓶脱手而出,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在一旁擦拭鱼缸和铁架台的沈屾侧过脸看了他们这对活宝,目光冷淡。
余周周至今也没能够在周六的A班上和沈屾说上一句话,除了“麻烦让一下,我出去上厕所”之外没有任何交流。A班的座位伴随着每次月考的成绩总在变动,然而余周周和沈屾的这一桌万年不变,好像两座长在地上的石头山。
余周周隐约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做年级第二名,这没什么不好的,小日子仍然优哉游哉地继续着,学习,但也看点儿漫画,打打羽毛球、跑跑步,妈妈也答应过年的时候给自己买一台电脑了……
沈屾是绷紧的弦,她不是余周周。
甚至她不自觉地在向温淼的生活信条靠拢。正如对方的姓氏,温暾和煦的好日子。
陈桉的主角游戏,还有师大附小的往事,交织成玻璃瓶外模糊不真切的影像。
沈屾除了那次在物理老师面前串场以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实验室里面了,面对余周周撒欢地逃课这一事实,温淼一直在用“你看看人家年级第一,为了多点儿时间学习,连物理老师的公开课都不放在眼里,你活该这辈子排在她后面”来刺激余周周。
余周周在沮丧的同时,也没忘了反问温淼一句:“你倒是挺上心的,那你自己呢?你那学习态度还不如我呢!”
温淼想都没想,懒懒散散地回了一句:“可是,余周周,我们不一样。”
余周周突然愣住了。
似曾相识的话。
记忆汹涌而来,最终无功而返。
回到班级的时候,里面正在发周末当作作业的英语、数学、物理卷子和语文作文范文,从第一排向后传递,班里霎时一片热闹的雪白。每一科的课代表都站在讲台前大叫着。“有没有人缺语文卷子?有没有人缺?”
“我缺我缺!”文艺委员刚举手大喊,就听见周围一群人的哄笑。
余周周从后门经过,看到辛美香正在帮前后左右的男生女生整理卷子,按
照顺序码成整齐的几份。虽然这些卷子他们都不会去做。
一个钉子引发的血案。辛美香的打抱不平,余周周知道现在也无以为报。现在被欺负的人换成了辛美香,自己却没有勇气走过去把卷子从她手里抢过来,塞回给徐志强他们。
到了自己座位上,竟然发现马远奔已经帮自己把卷子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
余周周有点儿感动,反观身后正对着一堆页码杂乱的卷子发狂的温淼,不觉暖洋洋地笑了,对马远奔说:“谢谢你啊!”
马远奔总是嬉皮笑脸,像个多动症儿童。可是很早前余周周就发现,无论对方是什么表情,他的眼睛总是空洞的,眼珠很少挪动,眼白过多,直勾勾的。如果把他的脸的下半部遮住,只看眼睛,甚至都没有办法猜到他的表情。
然而听到答谢,他没笑也没看她,有点儿脸红,只是不耐烦地说:“收好你的卷子,以后别老到我书桌里面掏卷子!”
余周周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她总是忘记带卷子,每次上课时候老师要讲解卷子答案的时候,她总是要到马远奔书桌里面搜刮一番,反正对方的卷子总是看也不看就塞进书桌,乱糟糟的,总能找到需要的那张。
“对了,刚才物理老师来了,去参加比赛的同学名单公布了,一会儿和二班的同学一起去实验室,好像说要排练。”
好吧,要串台词了不是。余周周无奈地把《犬夜叉》塞进书包里。
“还有,”马远奔突然说,“这个周末一过就要比赛了,好像是去师大附中。”
“哦,”她点点头,然后突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周……余周周,怎么,你紧张吗?”
温淼看到一直大方坦然的余周周今天早上格外低眉顺眼,走路时候只盯着地面,一反常态的样子,不觉有些担心。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很亲昵的“周周”,
他几乎咬了舌头,连忙改口,加上姓氏。
余周周抬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要如何对温淼说明呢?她并不是因为公开课而紧张。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早晨,天是灰色的。余周周等人在物理老师和教导主任的带领下,跳下大巴车,在萧瑟的寒风中走进师大附中的校园。操场上好像刚刚扫过雪,格外整洁。由于正是第一堂课上课的时候,所以走在路上几乎没有遇到其他学生。
余周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对师大附中的校园有些恐惧,恐惧到坐在车子上的时候也格外安静,大脑空白。然而真的走进校园发现这里一片空旷的时候,竟然又有种失落感。
“唉,害怕什么啊,还有我呢!你要是忘词了,我给你兜着!”温淼故意很大声地说,还用胳膊肘轻轻拐了余周周的后背一下,仿佛这样就能给这个冤家鼓劲儿一样。
余周周微笑了一下:“啊,放心吧,我没事。还有……你以后叫我周周吧!”
得偿所愿的温淼立刻转过脸:“少跟我套近乎。”
余周周知道,温淼在紧张。
他已经是第四次往厕所跑了。
连一直面无表情的沈屾也坐在自己的左侧低着头碎碎念,似乎正忙着复习实验的开场白。背词的时候压力越大,越容易走神造成思维空白。沈屾的开场白进行到第六次了,仍然总是在同一处卡壳,破碎。
这一刻,放松下来的反倒是余周周。她抬眼望向前方,连物理老师跟主任说话时候的笑容都那么僵硬。前方正在进行“表演”的老师和同学的嗓音透过麦克风音响盘桓在十三中的同学们头顶,大家越发沉默。这种状况,让余周周心情很沉重。
她非常担心。
曾经以为早已在小学毕业之后就死掉的集体荣誉感在这一刻再次燃烧起来。余周周的斗志和五十多年前的中国人民一样,只有在退无可退的危急关头才会苏醒。
这种要人命的礼堂布置,很难不让大家紧张。
舞台上摆着桌椅、黑板、讲台、投影仪和幕布,抽签之后,各校代表队按顺序上台。而所有的评委和其他参赛学校的老师同学都坐在舞台下的座位上观摩,黑压压的一片人,直勾勾的目光炙烤着台上的参赛者。可想而知,这样恐怖而空旷的“教室”里面所进行的任何教学活动,都有三堂会审的味道。
在这样一个阴沉沉的大礼堂里,这样一个睡眠不足、惴惴不安的早晨。
从厕所回来坐回到余周周身边的温淼发了一会儿呆,抬起头盯着舞台上方红底白字的条幅,咧了咧嘴。
讽刺的是,条幅上写着五个大字,“快乐新课标”。
“快乐你姥姥个大头鬼。”他咬牙切齿地骂,余周周扑哧笑出声。
“真的别紧张,你听我跟你说。”因为没有遇见任何故人,余周周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笑容也回到了脸上,时不时左顾右盼,那副灵动的样子,几乎成了十三中代表队里面唯一的活人。
温淼半信半疑地看过来,面前的余周周一脸严肃,目光诚挚地说:“温淼,到时候你就看着咱们班同学讲话就行了,底下的观众,你就当他们都是猪。”温淼很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那对人家现在站在台上的人来说,我们岂不是猪?”
余周周点头:“对,对他们来说,咱们就是蠢猪。”
温淼哭笑不得:“你这算什么开解方法啊?骂自己是猪?”
“你记住这句话,”余周周依然没有笑,“一会儿上台,咱们俩摆放仪器的时候就把这句话认认真真地说三遍,一定要说出来!”
温淼被余周周万分严肃的表情震撼了,也不再问为什么,只顾着点头。
余周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头去看台上某个学校选派的笑容僵硬、语调肉麻的语文老师。
她想要告诉温淼,这句话并不是在骂谁。告诉她这句话的女孩子,现在不知道是否还站在舞台上。
她很想念詹燕飞。
当年余周周故事比赛一战成名,可是第一次和詹燕飞一起搭档主持中队会参加全省中队会大赛的时候,她仍然紧张得不得了。串联词都是毫无意义的大段修辞,就像春节联欢晚会一样,余周周不能像讲故事一样随意发挥,生怕背错了一句,于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絮絮叨叨地默念,就好像是此刻的沈屾和温淼。
那时候,就是詹燕飞抓起她的手,说:“都会没事的。你记住,台底下的都是猪。”
才一年级的小燕子,有着同龄人所不具备的成熟稳重,玉雪可爱的脸颊上有浅浅的笑窝,手心干爽柔软,却对她说:“台下的都是猪。”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让她的嘴巴噘起来,有点儿大义凛然的风度。
这是詹燕飞独创的缓解紧张的秘诀。余周周半信半疑,仍然低头神经质地背诵串联词。
终于在站到台前准备开始的时候,詹燕飞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轻声说:“来,咱们一起说一遍。”
“说什么?”
“台下的都是猪。”
余周周结结巴巴地环顾四周:“你说现在?”
“快说!”
两个女孩子放下话筒,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音量,异口同声。
台下的都是猪!
这种刺激而荒谬的行为让余周周几乎一瞬间就笑出了声,然后才发现,紧张的感觉似乎随着笑声飘散了。
“我宣布,师大附小一年级七班以’园丁赞’为主题的中队会,现在开始!”
余周周从回忆里面走出来,仰头对着礼堂穹顶的那盏水晶吊灯笑了笑。她从詹燕飞那里学会了坦然自若的姿态,她们站在台上,从来不注视台下,虚无缥缈的台词、绚丽的灯光,乃至热烈的掌声,通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站在台上,无视一切。
台下的都是猪。
余周周并不知道温淼一直在旁边注视着自己,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了,双眼微闭,笑容甜美。
温淼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讲堂里响起了礼貌的掌声,那位语文老师带着班级同学退场,下一个参赛班级从舞台右侧陆陆续续入场。
“下面参与评课的是师大附中初中部选送的英语高级教师梅季云,参赛班级是二年级一班全体共六十一名同学。”
余周周抬眼的瞬间,就僵在了座位上。
余周周的班级坐的位置距离舞台非常近,她的视力又很好,几乎数清楚正在指挥同学入座并帮助老师调整投影仪的那个男生白衬衫上一共有几粒扣子。
“周周,你没事儿吧?”温淼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去掉姓氏喊了余周周,不觉有些难为情。
“我,我,我怎么了?”余周周偏过脸看他,笑得有些僵硬,活像刚才退场的那个语文老师。
温淼正想要说什么,礼堂里面就响起一阵欢快的音乐,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台上。台上师大附中二年级一班的同学们都站起来,和着节奏拍着手,齐声唱着这首悦耳的英文歌,死气沉沉的会场一下子就被感染了,下面的老师同学也纷纷跟着拍手。
“这是什么歌?”温淼在余周周耳边轻声问。
余周周耸耸肩:“我不知道名字,但是我知道这是《音乐之声》的插曲,呃,其实唱的就是1234567,do-re-mi-fa-so-la-si.”。
当中有一句,余周周记得非常清楚,“Far, is long long way to run.”
师大附中的公开课水平显然比之前的那些班级不知道要好多少,阴暗的会场都因为台上欢快的气氛而变得少许明亮。他们真的很放松,从老师到学生,丝毫没有在生硬地做戏的感觉,很大气——这不仅仅是因为主场作战。
在大家还是经常使用投影仪的时候,他们的Powerpoint教案已经做得非常漂亮。和澳大利亚嘉宾外教的互动,还有四个一组对即将到来的二○○二世界杯进行介绍的学生都表现极为出色。
余周周把目光从台上收回来,发现周围六班的同学都瞪大了眼睛在盯着,尤其是沈屾——连上课时候她都习惯性低着头,此刻,却眼睛发亮地看着台上,眼镜片上些微的反光甚至让余周周感觉到有些恐怖。
那是一种不服气,一种服气;一种向往,一种不屑。
余周周明白,沈屾这样有志向的女孩子,一定会在心里面和真正的重点校学生进行横向比较,而这一次,终于有机会看到他们的实力,自然会很留意。
可是她又觉得从沈屾的表情里读出了点儿其他东西,甚至有些恨意,不是不强烈。为什么会是恨?
也许是想多了。余周周摇摇头。
但怎么会是想多了呢?此刻的六班,简直比一开始还要紧张压抑十倍,这样子上场,不砸锅都奇怪了。
还在忧国忧民的余周周被温淼一胳膊肘拐回了现实,抬起头,台上的灯光已经暗了下来,只有两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的两个人身上。
果然是主场作战,大手笔。
舞台中央的女孩子身着浅蓝色小礼服,做成了鬈发,笑容明媚,余周周一时有些恍然。
而背对着余周周方向的男孩则披着白色的斗篷,戴着礼帽。她看了看柔美背景音乐中正在对视的两人,侧过脸问温淼:“cosplay?(角色扮演)”
“什么?”
“我是说……那个是怪盗基德吗?”
温淼白了她一眼:“去吃大便吧!人家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小型舞台剧!”
余周周叹气,情痴罗密欧怎么穿得像侠盗罗宾汉似的。
当男孩子开口说话的时候,余周周终于没有办法在背后腹诽什么了。标准的英式发音,还有那熟悉的嗓音。余周周并不很习惯这个家伙一本正经的讲话声,在她的印象里,这种嗓音应该是气急败坏的、得意扬扬的,别扭却真诚的、亲切的、美好的。
不过她从来就不否认,这个家伙一直都有站在台上统率众人、光芒万丈的能力。从她和他第一次站在一起读课文的时候,她就格外清楚这一点。
只要他认真起来。
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台词基本上没有几个人能听懂,温淼沉浸在剧情里面的时候,余周周在旁边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莎士比亚真啰唆。”
追光熄灭,舞台灯光重新亮起,全场掌声如潮。怪盗基德牵着朱丽叶,摘下礼帽俏皮地朝观众弯腰行礼。温淼有些赞叹又有些羡慕地微笑着,余光却注意着表情凝重、目光专注的余周周。
他从来没有在余周周眼睛里面看到过那样的小火苗。
师大附中的公开课结束的时候,礼堂里面迎来了第一个小高潮。二年级一班的同学们笑吟吟地鞠躬退场,让接下来上场的班级黯然失色,屡屡出错,一路平淡无奇地收场。
还有两个班级,接下来就是余周周他们班。大家已经等待了接近两小时,紧张兮兮,士气低落。温淼愈加紧张。他不想告诉余周周,他有些妒忌刚才那个罗密欧。平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卑丢脸,虽然他还没有上台。
不在乎。温淼告诉自己。他一直对自己说,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可以了。
真的就可以了吗?只是这样而已吗?
沈屾冷若冰霜地盯着地板絮絮叨叨地背词,再一次卡壳在同一个地方,阴冷的礼堂里面,她的额头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
结束了梦游的余周周突然站起身。
沈屾和温淼都吓了一跳,余周周盯着他俩的眼睛,眉头微蹙,有种奔赴刑场的意味。
“周周……”
“走,陪我去上厕所。”
“你说什么?”沈屾第一次对余周周说了“借光”以外的话。
“我说,”余周周用不容反驳的威严,再次重复,“你们俩,跟我去上厕所!”
温淼从男厕所出来,站在女厕所门口靠在墙上等待。第一次被女生拉出来一起上厕所,还好没有被拉进同一个厕所。
“余周周就是个疯子。”他在心里恨恨地骂。
从厕所走出来的余周周拉住了他们两个人的袖子,说:“先别回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沈屾的表情有些不耐烦。原本应该在一旁起哄“哇哇哇第一名第二名打起来了”的温淼却没有力气再关注她们。
“你们俩是不是很紧张?”
“我不紧张。”沈屾偏过头,“有什么好紧张的。”
温淼极为老实地点了点头:“我紧张。我害怕一会儿手一滑就把玻璃瓶子打碎了。”
余周周紧抓着他们的袖子不放手,“所以,来,我们推墙吧。”
“你干吗?你吃饱了撑的啊,我看你倒是不紧张,你精神错乱!”温淼甩开她的手,气鼓鼓地就要往会场里面走。
“我说真的,”余周周没有恼怒,她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以前在书里面看到过,弓步站立,双手使劲儿地推墙,可以收紧小腹的肌肉,能非常有效地抑制紧张情绪,真的!”
她一脸殷切地望着温淼,朝沈屾方向使了个眼色。温淼知道,沈屾负责的“研究光在不同材质液体中的折射率大小”的实验是整次公开课的第一个实验,是开门红还是当场砸锅,会影响到所有人的情绪。
温淼有些理解余周周疯狂的举动了。从来不好意思向沈屾搭讪的她,这次竟然豁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师大附中的表现刺激到了。
“好……”温淼点点头,对沈屾笑笑,“咱们卖她个面子吧,估计是她自己紧张,不好意思推墙,非拽着咱们……反正这儿也没人,就……就推一下……”
真他妈傻到家了。温淼说完这一席话,撇开头不理会余周周感激的目光。
于是三个人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确认走廊里没人之后,以余周周为中心,并排而立,平举双手,走到雪白的墙壁前。
“一定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就当作这堵墙是真的能推动一样,记住哦,一定要使劲儿!”
她说完之后就第一个冲上去推了。温淼张大嘴巴,他从沈屾惊讶的目光里面看到了同一个词。
大白痴。
然而,余周周旁若无人全情投入、面目狰狞、两颊飞红的样子感染了他们。温淼笑着跑到余周周身边,弓着步埋着头开始用最大的力气推墙,不经意偏过头看见沈屾也在一旁沉默地推着,面色沉静,不像余周周那么狰狞,然而太阳穴附近一跳一跳的青筋说明她真的用了很大的力气。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余周周第一个败退下来,擦了擦额角的汗。
然后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仍然坚持不懈地在推着墙,似乎要把刚才那种紧张和自卑的情绪一股脑儿揉进墙皮里。
终于结束的沈屾喘着粗气,朝余周周笑了一下,很短暂的一瞬,却非常温柔。
而温淼则真的感觉到了一种重获新生的轻松感,胸口压抑着的情绪一扫而空,他咧着大嘴笑得开怀。
“喂,周周,”温淼越叫越顺口,“真的很有用啊,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招数……”
他停下来,忽然发现就在他们三个背后,站着一个抱着礼帽、拎着斗篷的
英俊少年,挺括的白衬衫、疏朗的眉目,还有……冷冰冰的神情。
是刚才的罗密欧。
“你们在做什么?”
沈屾立刻低下头,不知道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温淼看到余周周张大嘴巴,一副偷地瓜被人当场抓到的表情,甚至有些过分惊恐。
“我们……”
温淼动了动嘴巴,想要解释一下,毕竟自己在人家的学校里面胡闹,说来说去都有些理亏。
可是少年只是盯着余周周,好像他和沈屾根本不存在一样。
而且,目光非常凶恶阴沉。
靠,不就是推了你们学校的墙吗,凶什么凶,拽个屁!温淼往余周周身前一挡,刚要开口理论,少年却低下头,声音有些发涩。
“余周周,我问你呢,你推墙干什么?”
安静的走廊像一条漫长的时光隧道,只有尽头有一扇窗,透过熹微的灰白色的光。少年逆光而立,谁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原来他们认识。温淼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被淡化到和墙壁一样苍白了。那种带着凉意的沉默空气,把四个人都温柔地包裹在其中。
划破这团空气的,是从温淼背后走过来的余周周。
她带着一脸谄媚而极不真诚的表情,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墙壁,好像是在给一只大狗顺毛。
“我们只是顺手做点儿好事……”
少年脸上浮现出有些讥讽的表情,仿佛在说,撒谎精,接着瞎编啊!
“是吗,做什么好事需要三个人一起推墙啊?”他挑着眉毛笑。
余周周嘿嘿一笑,劈手一指墙面。
“因为我们发现,你们学校的墙有点儿歪。”
“余周周你去死吧……”温淼声音小得像蚊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咬着牙。
“我怎么没看出来墙歪了?”林杨终于撕下了罗密欧的那张忧伤的脸,声音也不再优雅自持——余周周忽然感觉到心底一阵轻松。
这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林杨。
“因为……”余周周歪头看看笔直的白墙,“因为刚才我们已经把它正过来了啊……”
有那么一瞬间,余周周觉得林杨就要扑上来咬自己了。
每当她看到他,心里就会有些复杂的慌乱,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通通脱离正常的轨道。又或者说,她是故意的,故意把话题都引向最远端,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开他们之间的那一大团愁肠百结。
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用饭盒、卫生巾、少了一句祝福的同学录,以各种奇奇怪怪的机缘巧合抹平时间的鸿沟,把最初的彼此黏合在一起。
余周周没有看到温淼鄙视的目光,也没看到沈屾眉眼间的错愕。她依然毫不在乎地笑着,眼睛却有些紧张地盯着眼前的林杨。
林杨没有笑。在有些漫长的沉默里,他像只小兽,一点点收敛起受伤时立起的毛发和突出的利爪,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安然和余周周对峙,带着一丝凛冽的味道。
余周周所知道的那个气急败坏的林杨,只出现了几秒钟,就隐没在了歪墙之中。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林杨笑了,可是这笑容一丁点儿都不温暖明亮。
余周周扬起眉毛,胸口有些堵得慌,但没有反驳。
“你都多大了,还找这种借口,以为自己小学没毕业啊?”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没影儿了,现在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儿冒出来,就又开始用你那点儿小聪明糊弄人、欺负人?”
林杨抱着胳膊倚墙站立,每一句话都语气平缓,甚至带着点儿不屑的笑
容,只是尾音处轻轻地颤抖泄露了一丝真正的情绪。
温淼愣住了,他看到三分钟前还如同女王般掌控着全局的余周周此刻已经低下了头,脸庞微红,看不清表情,只有马尾辫还高高地翘着,像只不肯认输的喜鹊。
原本在得知罗密欧和余周周认识的时候,他就开始知趣地保持沉默,然而这一刻实在按捺不住了。
“我们又没把你们学校的破墙推倒,你管我为什么推墙?我他妈的就乐意推,干你屁事?戴个礼帽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是不是?我他妈的今天就看你不顺眼了……”
“温淼!”
余周周拉住了温淼,冰冷汗湿的手指落在温淼撸起了袖子的小臂上,让他浑身一激灵,发了一半的脾气瞬间瘪了下去。
“别说了,走吧。”余周周朝温淼摇摇头,就垂眼越过林杨朝着会场走去,擦身而过的瞬间,手腕突然被林杨狠狠地捏住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想走就走?”林杨的脸颊有些红,眼睛明亮得吓人。
看到一旁的温淼眉头一皱就要冲上来,林杨只是淡淡地摆摆手:“那个同学,你冷静点儿,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温淼刚迈出去的步子还悬在半空,只得停在那里,表情半是凶狠半是尴尬。
林杨的个子已经比余周周高了大半个头,余周周也不挣扎,只是抬起头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初长成的青葱少年,他的变化如此之大,陌生的不仅仅是需要她微微仰视的身高。
然而很长时间,林杨什么都没有问。
你为什么不来师大附中,你怎么都不跟我联系,你跑到哪儿去了?
他可以打电话给余婷婷,一定能找到她——可是他没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的消失就像是一场梦,又或者,当初她的存在才是一场梦。
然而没有任何预兆地,她又出现了。凌翔茜还在麻烦地卸妆换衣服,他懒得等,就一个人先去美术老师办公室归还道具服装,然后就看到让人七窍生烟的一幕——推墙做什么?精神病患者要越狱吗?
下一秒钟,中间的那个女孩子退下来,动作夸张地擦着额角根本不存在的汗,笑嘻嘻地说:“不行了不行了,累死我了,你们两个继续加油!”
她的声音很熟悉,又掺杂着几分陌生的清脆。她侧脸的笑容也那么熟悉,眉眼弯曲的弧度一如初见,然而林杨从来没有见到过余周周笑得这么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甚至有点儿疯疯癫癫的。
那么自然快乐。
不到十五岁的林杨第一次在自己的胸口触摸到那么多翻腾的情绪,掺杂在一起,绞成一团麻,时间紧迫,他没有时间细细解开这番纠结,只能分辨出里面最鲜艳的那一根线,鲜红色的,愤怒。
“你以为,我还能乐呵呵地听你胡说八道?还能任你欺负?”林杨的声音平静,手底下却控制不住力度,余周周被捏得蹙眉,但是一声不哼。
半晌,她抬起头:“我知道是你让着我。”
林杨有一点儿诧异,张了张嘴,手上力道一松。
“你放心,我不会再欺负你了。”
余周周挣开他的手,林杨惊慌的表情在眼前一闪而逝,她大步朝着会场入口走过去,没有回头。
“我说,你真的没事?”
余周周点点头:“没事。”
她很感激温淼什么都没问,包括罗密欧到底是谁。
余周周回了座位,大约过了五分钟,温淼和沈屾才回来。沈屾的表情很阴沉,温淼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有些懊恼,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啊,我太任性了,刚才让你们都挺尴尬的,现在看来一丁点儿效果都没有,全是负面效应。”
温淼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不紧张了,真的,”然后声音突然小下去,”至于沈屾,她现在这副样子不怪你,她刚才跟别人吵架了。”
“沈屾?吵架?”这两个词无论如何都联系不到一起去。
“嗯,”温淼点点头,“还是和一个男生吵。你刚走,就有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来找刚才那个罗密欧,结果……他们说话特别气人,我也帮沈屾说了好多话,反正就是……”温淼停下来,耸耸肩。
他不愿意像个八婆一样把吵架的内容都告诉余周周,如果他是那个自尊要强到变态程度的沈屾,也一定不希望吵架时的那些恶毒话语外传。
“最后还是你认识的那个罗密欧把我们都拦了下来。其实他还是挺讲道理的人,真的。你走了以后,他就跟丢了魂似的。”温淼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余周周的表情,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余周周很快转了话题:“沈屾的情绪没什么问题吧?”
温淼耸耸肩,朝沈屾的方向努努嘴。
此时的沈屾抿紧了嘴巴,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嘴皮子翻飞地背诵了。余周周不清楚应该怎样才能安慰对方,于是索性伸出左手覆上了沈屾右手。虽然手指很凉,但手心还是热的,热手掌贴在沈屾冰凉的手背上,成功地把对方从迷惑的神情中召唤出来。
沈屾看了看她,好像在等待着余周周说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屾突然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你想不想考振华?”
余周周愣了一下,然后非常坚定地点头。
毫不犹豫。
不是没有被问起过这样的问题,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同学们恭维的话总是脱离不了“振华的苗子”这一类话题。余周周总会谦虚地笑笑,然后状似不在意地说:“我可没想考振华,一点儿都没想,能考上师大附中高中部就好了……”
毕竟,十三中历届只有在祖坟着大火的时候,才能有一两个考上振华的
学生。
只有对沈屾,余周周相信她们是对等的,能并肩奔跑的人,不会耻笑对方的终点线太过遥远。
“我想考振华。和你一样。”
沈屾反手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却飘到邈远的某个点上。
“我必须考上振华。”她说。
余周周动容。和她吵架的人究竟说了什么,让她用上“必须”这么严重的字眼?
已经来不及揣摩了。老师在一旁指挥大家一排排地起立,撤到后台排队准备上台。
余周周只能用力地握了握沈屾的手,然后沉默地起身。
杀气。
余周周和临时同桌温淼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担心。台前的沈屾浑身散发着比平时还要冰冷十倍的杀气,其他人只是觉得有些怪异,误以为沈屾只是紧张,只有他们两个能够清楚地判断出沈屾真正的情绪。
语音中些微的颤抖,还有过快的语速。
实验结束,被安排好的群众演员余周周举手提问:“请问这个实验中的光源为什么要选用激光棒而不是手电筒呢?”
“因为……”沈屾的搭档是个胖胖的男生,话还没说完,沈屾已经开口盖过了他的蚊子音。
“激光棒发出的激光光线比较集中,打在玻璃缸上只有一个红点,便于记录数据,同时,红光相比手电筒的光来说,穿透力更强,当我们用色拉油等透明度很差的液体进行实验的时候,同样能清楚地看到记录点的位置。”
连珠炮,流利快速得吓人。
“谢……谢谢。我懂了。”余周周干笑了两声坐下,沈屾已经点了另一个举手提问的同学的名字。
“她吃炸药了?”温淼轻声问。
余周周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恐怕现在观众席里面坐着某根导火线吧!”
温淼有些不解,只得笑笑:“你说你们这样,不累吗?”
我们?余周周诧异。她和沈屾,很像吗?
第二个实验就轮到余周周和温淼。他们上台的时候沈屾正在收拾实验仪器,余周周听到很轻的一声“加油”,甚至有些像幻听。
温淼笑不出来了,真正站在台上俯瞰台下黑压压人群的时候,那感觉和坐在课桌前是完全不同的。
“开始吧。”他深吸一口气,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从小到大就没有站到台前的机会,所以温淼真的有些抖。
“急什么,”余周周笑了,“我们还有一句话没说呢。”
“说什么啊?大家都在等着咱们呢!”温淼吓得脸都变色了。
“猪。”余周周气定神闲,“反正开场白是我的,你要是不说,我就不开始。”
温淼气极,呆望了两秒钟不得不僵硬地对着台下的茫茫人海轻声说:“台下的……都是猪。”
“台下的都是猪。”
“台下的都是猪。”
突然就毫无预兆地笑了出来,脸上也不再僵硬。重要的不是真的要在战略上藐视观众,而是这种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情,既恐惧又刺激,确切地说,是把恐惧提前度过了,后面的实验,反而就都变成了小菜一碟。
侧过脸,身边的搭档余周周笑靥如花,眼里满是鼓励和赞赏。
温淼感到心间淌过暖流,却在同时,有种深深的失落。
身边这个家伙,轻而易举将会场气氛转暖,站在台上说话就像平时一样自然流畅、亲切大方,偶尔的小幽默赢得下面会心的笑声。温淼忽然觉得余周周如此耀眼,跟六班或者十三中的所有人,都不属于同一个国度。
就好像,早晚要飞走。
“地球不是圆的吗,你们的地平线为什么用方盒子?”
余周周愣了,这个问题根本不在计划范围内,她也不大明白。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发呆中的温淼,对方没反应,她尴尬地笑笑说:“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啊,不过倒也不难解释,让我的助手来给你解答这个问题吧!”
温淼这才清醒过来,愣愣地问了一句:“搞什么,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助手了?”
观众席上爆发出了笑声,这种搞笑绝对不在计划内。物理老师和全班同学都只能傻傻地愣着,而那个提出难题的同学也非常羞愧地坐下了,准备迎接老师的批评。
温淼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在大家的笑声中,他有些无助地和余周周对视着。
余周周却扑哧乐了出来。
她敲了敲桌子,大声说:“别笑了,安静!”
笑声渐渐平息,大家都睁大眼睛想要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作为科研工作者来说,有两点是要牢记在心头的。”
温淼在心里哀号。余周周又要开始胡扯了。
“第一,我们心里不能存有功利心,谁是组长谁是助手,这不应该是关注的焦点,科学精神才是最重要的,永远记住,真相只有一个!无论是组长还是助手,都对它负有责任。”
说完,还朝温淼示威性地笑了笑。
我呸。温淼在心里狠狠地踢了余周周一脚。
“第二,不是所有实验从一开始就完美,在遇到问题和不足的时候,要及时停下脚步,并能虚心听取意见,防止南辕北辙。因此,包容性是很重要的。所以,对于这个同学你的问题,我们两个的确不是很清楚,实验结束后一定认真思考找到答案。当然,现场如果有同学清楚的话,可以现在为大家解惑……”
“我知道啊,这很简单。”
话音刚落,台下就传来了应和的声音,时间差掌握得天衣无缝,好像事先
排练好了一样。温淼朝观众席看过去,发现第一排边上站着的那个男生,赫然就是罗密欧。
“地球是近似球体不假,可是我们并不是站在卫星上远眺的。由于地球表面积很大,人站在地球上,相对地球实在太小太小了,而且眼界范围只有面朝的正前方,所以只能看到地球很小的一块面积,也就意味着,人是看不到整个球面,又怎么可能有感觉弧度呢?假使我们把圆当作一个正N边形,截取足够小的一段,那一段看起来就会是直线段。同理,如果是地球的话,截取足够小的平面,那段平面根本就不会有弧度,所以你们用方形纸盒子代替地平线,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男孩说完,就敛起笑容认真地盯着余周周看。
余周周只是轻轻回了一句:“回答得真精彩,太感谢你了。”
罗密欧仍然执拗地盯着,最后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有人注意到这句驴唇不对马嘴的道歉,可是温淼感觉到余周周微微抖了一下。
余周周转身开始笑意盎然地把话题拉回到实验上,面对大家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做了非常大气的总结陈词。对于她的危机处理以及台下那个罗密欧的出色配合,场上的观众纷纷给予热烈的掌声以示赞赏。
温淼下台的时候只感觉到了空虚和沮丧。在余周周拍着胸口庆幸地重复“总算糊弄过去了”的时候,他出奇地安静。
自己的木讷表现已经不值得沮丧了,沮丧的是,他竟然会在意自己的表现是不是木讷。
这种强烈的得失心,在被他们耀眼的针锋相对照拂过后,破土而出,扶摇直上。
也许很多年后想起这次公开课,他能记得的,只有两个瞬间。
一个是余周周气定神闲地站在台前,微笑着说,台下的都是猪、猪、猪!
另一个则是白衬衫的少年,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侃侃而谈,最后旁若无人地当着黑压压的观众的面,专注地看着余周周说,对不起。
温淼有些忧伤地想,其实无论余周周多么亲切友好地邀请自己,他都没有说“台下的都是猪”的资格。
在他们的舞台上,他才是那头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