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25 page)

BOOK: 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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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之八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

第一页上,幼儿园的小朋友们纷纷拎着挂历纸飞奔,领头的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只看得到背影,迎着夕阳。

第二页,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地狼藉,旁边歪倒着一个饭盒。作者似乎生怕他看不明白,用箭头指了一下地上的那一摊污渍,附上六个字:『西红柿鸡蛋汤』。

应该是画得太差了,生怕唯一的读者看不懂。

林杨忽然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一页页小心地翻着,最后一页上什么画面都没有,只有三个单词。

To be continued(未完持续)。

1.尘埃落定谁的心间

“你听周杰伦的新专辑了没?超好听!”陈婷自说自话坐在辛锐身边,剥青橘子的时候,汁水溅到了辛锐眼睛里,她丝毫没有发现辛锐流泪的左眼,依旧自顾自说着。

“现在凌翔茜和余周周的分数咬得特别近,凌翔茜数学145分,比余周周高了5分,但是余周周的英语和语文加在一起又比凌翔茜高了12分,历史、地理两个人差不多,但是余周周的政治砸了——特别砸,砸得难以想象,凌翔茜93分,她才77分,这一下子就没救了。你说多奇怪,老师不是一直说文综三科里面,政治最容易学吗?”

辛锐抿着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这几天,辛锐的加法、减法、心算已经磨炼到了光速。加完一遍总分,又
用分数差来计算一遍,正着一遍,反着一遍,加法一遍,减法一遍……

无论怎么算,她的分数都不可能超过凌翔茜了。不管怎么算,最后的得数都一样。数学砸了,语文一般般,英语一般般,文综成绩不错,只是没好到可以抹平差距的地步。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从来没有期望自己考上年级第一,所以没考上也是理所当然,不会尴尬丢脸。

辛锐抬起头遥望凌翔茜明媚的笑脸,想要给余周周发个短信,掏出手机,却在磨光的黑屏上映照出了自己的脸,黝黑冷硬,嘴角难看地耷拉着。

偏开脸,感觉到陈婷的橘子汁又溅到了眼里。

林杨这几天开心得不得了。

文科年级第二余周周,理科年级第二林杨。

他恨不得拉住每个过路的人问一问:“这种组合是不是很般配?”

大家的心情都很好,林杨春风得意,凌翔茜松了一口气,楚天阔一如往常,余周周波澜不惊。林杨甚至想起一首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每天中午一下课,他就乐呵呵地跑到七班的附近转,等到余周周走出来,便不远不近地尾随,要到食堂了就快走几步拉拉她的马尾辫,摆出一副“真的好巧啊”的表情。

今天的行动和往常一样顺利。林杨满意地看着余周周略显疲惫的笑容,似乎对于这种巧合已经无奈到极致了。以前的林杨会觉得这样的笑容让他受伤愤怒,现在的他看清了心里的那张地图,把余周周当成了和奥数、物理一样需要付出大量精力去攻克的顽石。反正她总有一天会习惯他,总有一天,会把他当成亲人,或者,别的什么人。

亲情这种东西从来都没什么神秘的,从不知不觉开始,不断地在一起,不断地提供温暖和爱,最后,她就一定离不开他。

弥补那份因为他的无心之失而缺失的亲情。林杨那样坚定地认为,这样慵
懒淡漠的余周周,是需要拯救的。

只是亲情而已。至于其他的感情,林杨哪怕在心里想起都会脸红得不得了,他决定暂且搁置。

林杨突然感觉到背后攀上了一双手。

路宇宁像个幽灵一样从林杨的背后跳出来,嬉皮笑脸地对余周周说:“妹妹,我们终于几个找到你了。这一个多月林杨一下课就脚底抹油,兄弟都不要了,原来就是来找你呀……”

余周周面色沉静如水,听到这些话毫无反应,仿佛活蹦乱跳的路宇宁只是一幅初级水平的静物素描。

“我代表我们兄弟几个,恭喜你继凌翔茜和蒋川之后,终于当上了三姨太!我告诉你,别生气,其实你才是最幸运的,在所有小说和电视剧里面,三姨太往往都是最受宠的那个哟!”

林杨吓了一大跳,一脚踢过去把路宇宁踹了个趔趄。路宇宁依旧笑嘻嘻地看着余周周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少爷就这点不好,脾气太大,太大。不过,纨绔子弟都这样,你多担待着点儿。”

余周周靠在桌边安静地看着他们打闹,淡淡地笑。林杨忽然意识到这种笑容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不耐烦。

“路宇宁。”林杨不再笑,停下压制路宇宁的动作,表情严肃地喊了他的名字一声。

路宇宁愣了一下,吐吐舌头转身就跑。

余周周和林杨相对无言。林杨觉得万分尴尬,他刚想要挤出一个笑容转移话题,余周周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开口:“林杨,我这一个月,饭卡总共才花了20块钱。”

林杨没想到余周周开口想要说的竟然是这个,他有些局促地挠挠头,“我只是没有让女生花钱的习惯,要不,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好……这顿你来刷卡?”

“我说的不是这个,”余周周哭笑不得,“我是说,我们不要一起吃饭了。”

“又不是特意,”林杨睁眼说瞎话,“只是很巧总是碰上嘛,我也是自己吃,你也是自己吃,凑一桌也没什么啊!”

“我们是碰巧吗?”余周周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林杨语塞,有些尴尬地看着她。

“林杨,我是想说……”

“我知道,”林杨有些急,“我知道你又想说你不怪我了。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怪我了,我想告诉你,负罪感折磨了我一年,现在我再也不愧疚了。那只是一个巧合,我不知道因为和我的见面会推迟你们全家出游的时间,更不可能知道他们会在这期间出事。我没有办法预知,也没有办法阻止。如果一定要补偿,我没有办法把失去的一切给你找回来,但是我可以代替他们来……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脸红得像要滴血,“照顾”二字始终没能说出口。

“林杨,我……你没必要补偿我。”余周周的声音像是给林杨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点儿必要都没有。”

“当初我在电话里面太冲动,希望你体谅我当时受的打击太大了,口不择言。我已经说过了,那根本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也不是我的错,我早就想通了,我没有沉浸在什么过去的伤痛中,就好像EVA里面心灵受创伤的自闭症儿童碇真嗣……”余周周微笑了一下,想要开个玩笑,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笑。

“我很好。也许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你也要体谅我不可能和以前一样那么无忧无虑,但我也不是什么心理疾病患者。给我时间,我会慢慢恢复。我活得好好的,没有自暴自弃,没有放弃学业,你没有必要自责,更没有必要像监视我一样补偿什么。”

林杨低着头,很长时间没有回答。余周周说出这些话之后,心里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好受。

“也许我不是在补偿你,”林杨抬起头,“我是在补偿我自己。”

“林杨……”

“道理我说不过你。不过你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眼睛里面没有热情,你不喜欢笑了,没有活力,也没有……没有梦想……我想让你变回来。”

余周周笑了。

她要如何告诉林杨,她的梦想已经死了。余周周从小到大仅有的执念就是要变得更好。无论是故事比赛,还是奥数,或者振华,都只是“变得更好”中的一部分。曾经她从来没有思考过为什么要努力地积极地过日子,为什么要勤奋学习做个好孩子,就像奔奔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做个闲散的不良少年。她只是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这样是对的。

只有当梦想渐渐清晰,她才知道,她只是想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妈妈的前半生她无法扭转,甚至孤儿寡母和私生子的印记早就以她难以想象的方式给自己打上了烙印,但妈妈的后半生是她可以改变的。

她为了这样一个幸福的机会,断然拒绝了幻想世界中兔子公爵提出的邀约,抛去女王的荣华富贵,专心地跟着妈妈,冒着冷风一步步走完漫长的旅程。

命运的确给了她们机会。余周周自认她没有浪费这个机会,她是那么努力地想要幸福。然而妈妈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挣扎的必要。

余周周在烧纸钱的时候从来不会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妈妈收钱吧”,她不相信人死了之后会有灵魂,所以也不相信什么“妈妈会在天上看着你”一类的鬼话。

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她问自己,如果她现在堕落成一个小太妹,或者辍学去要饭,又能怎么样呢?如果这一刻周沈然和他妈妈再次出现,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忏悔或者继续辱骂嘲笑,妈妈都听不到。

妈妈听不到,她就不在乎。

余周周忽然发现自己的生命自由了,自由到了她下一秒钟就可以背起行囊
去远方流浪的地步。她蜷缩在床上,被恐惧和空虚深深地包裹。

一整年的时间,生活对她来说就是苍白一片。她像是关闭了所有感官,如果不是陈桉一直不放弃地每天给她打电话、发短信、陪她聊天,要求她像以前一样给他讲述自己生活中的事情——那么,她会不会变成第二个绫波丽?

怎么还可能变回去?她盯着林杨的脸,盯到视线一片模糊,伸手一摸,竟然是眼泪。

她看不清对面人的反应,索性转身走掉。

凌翔茜抱着《人类群星闪耀时》站在一班门口安静等待,她心情愉悦,笑容安恬,周围路过的同学很难不多看她两眼。

楚天阔走出来,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

“刚睡醒?”

“嗯,”他略带歉意地揉揉脸上因为睡觉而印上的褶子,“你看完了?”

“看完了,谢谢你。”她把书递给他。

“对了,恭喜你,我听说你考了第一。虽然不出我所料,不过还是恭喜你。”

凌翔茜似乎看见自己心里开出了一朵花。

“要是这么说,我得恭喜你多少次?恭喜多没意思啊,什么时候你也失手一次,让我们小老百姓看个笑话,到时候我一定来笑话笑话你。”

“失手?好啊,最好赶在高考的时候,让你一气儿看个大笑话。”

凌翔茜脸色微变。

他生气了吗?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楚天阔被她突然间急急忙忙的否定给弄得一头雾水,凌翔茜平静下来后,不禁又开始笑自己傻。

“我……我回去了。”凌翔茜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好,有什么喜欢看的书再找我。”

她有些苦涩地笑笑,看着楚天阔转瞬消失在一班门口的背影。

好的,再见,图书馆先生。

2.我的骄傲无可救药

圣诞夜的晚上,余周周独自站在站台上等车。

辛锐从期中考试之后不再愿意浪费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站在站台上发呆闲逛,总是一个人留在教室里面自习一个小时再离校。

余周周轻轻地将左右脚交替站立,缓解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脚。

圣诞节和班里几个同学交换了贺卡,米乔和彦一欣然收下,然后一个笑话她字写歪了,另一个则道歉足足有十遍,只是为了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买贺卡回赠余周周。

余周周笑笑,从小到大,自己总是能遇到让人温暖的同桌或者后桌。

彦一终于在厚厚的笔记前倒下来。他伏在桌面上,余周周突然有种他累得已经无法再起身的错觉。

彦一的期中考试成绩并不好。每下来一科成绩,他的脸色就会灰白一分。

有次体育课赶上余周周生理期,她就留在教室里,发现彦一也不出去上体育课。

这时候她才发现,彦一从来都不出去上体育课。文科班男生少,老师也是放任的态度,彦一一直都把体育课当成是自习课来利用的。

余周周苦着脸趴在桌子上,突然开口问:“彦一,你为什么这么努力?”

彦一有些戒备地看了看余周周:“我又不像你,不努力学习也能……”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个好成绩?”

“因为……我想要考个好大学。”

“那又为什么?”

“考个好大学,继续读研究生,然后找个好工作。”面对余周周平淡无谓的态度,彦一也渐渐放开了。

“赚钱,娶个好老婆?”

“……嗯。”怎么说得这么轻松……彦一有些脸红地看了一眼语气平常随意的余周周。

“老婆孩子热炕头,”余周周笑了起来,“那么从好大学走出来的成功人士呢,就是更漂亮的老婆、更健康的儿子、更热的炕头。”

“……”彦一已经想要撞墙了。

“但是呢,”余周周自顾自说起来,“你的儿子也许不聪明,聪明又可能不努力读书,努力读书有可能也考不上好高中,等他考上了好高中……”

她停住,回头用晶亮的眼神盯着彦一:“于是他又变成了现在的你。”

彦一忽然觉得有一种无力感,他努力地将余周周刚才所说的话都赶出脑海,只是低着头,仿佛对自己催眠一般:“我听不懂你的道理,我只是知道,不能浪费爸妈的钱。我家不富裕,可是为了让我到振华借读,他们求人托关系花了五六万,我没时间想这些道理。”

“我没有跟你讲任何道理,”余周周笑了,“彦一,你有梦想吗?”

彦一把目光胶着在数学卷子上,不想理她,嘴里却溜出一串:“老婆孩子热炕头。”

余周周大笑起来,彦一也醒过来似的,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其实……”彦一顿了顿,“我小时候学过画画。学了好长时间,大约有五年多吧。我们老师说我速写画得特别好,色彩弱一些,但是布局很出色。不过,我爸妈说那不是正经用来谋生的东西,所以上了初二我就不学了。”

“所以?”

“所以……我很想做个漫画家。我想去东京,跟着某个漫画家,在他的工作室做助手,然后学成之后回来……”他说着说着有点儿激动,然后愣了愣,又伏在桌子上继续钻研着解析几何,不再理会余周周。

余周周托着下巴望着远处的蓝天。

和辛锐很像的梦想。

怪不得,温淼会说:“东京很远。”

三班的英语外教课老师是个澳大利亚来的老头,瘦瘦的,总是让人觉得他被风一吹就要倒了。凌翔茜有时候会很羡慕那些外国的家伙,仿佛生活得毫无负担,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欧洲、北美、巴西、印度、中国、日本、蒙古……这个老头子的足迹踏遍了全球。

他对于中国学生在他的课上做作业的行为十分无奈,却也没有办法。毕竟高考时候,考口语只是走过场,时间紧迫,没有人乐意陪他在课堂上聊些无聊话题。

一见到外教就怯怯地问“What do you like about China, do you likeChinese food? (你喜欢中国的什么,你喜欢中国食物吗)”的幼齿时代过去了。

让凌翔茜吃惊的是,死气沉沉的课堂上,辛锐竟然是少有的几个积极分子之一。她对辛锐这个阴沉女生的印象始终是“高考不考的我就不学”这种水准,此时此刻,她的踊跃发言让凌翔茜费解。

辛锐的口语并不是很出色,中式英语的痕迹非常重,应该是缺少跟外国人交流的原因。虽然说起来还算流利,交流起来也不成问题,只是远远算不上出色。

凌翔茜百无聊赖地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课,突然听见老头问起有没有人在公共汽车上遭遇过小偷。

她不喜欢举手。老头以前说过,他希望学生们想到什么可以直接站起来说,甚至还鼓励大家:“只要站起来一次之后,第二次就会变得很容易、很自然,你们会爱上这种勇敢站起来畅所欲言的感觉的。I promise(我保证)。”

于是凌翔茜抽风了一样想都没想就站起来,开始用她从小开始跟着迪士尼英语、许国璋英语、剑桥少儿英语一路练出来的美式发音讲述自己在公车上遇到贼的经历,讲着讲着就发现老头的神色有些怪,周围也有些同学纷纷停下笔,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

凌翔茜停下来,转过身,发现辛锐也站着。

刚才在她没抬头的时候,辛锐举起手,老头随手一指这个在今天课堂上已经是第五次发言的女生,没想到辛锐还没有开口说话,她左前方的女生忽然站起来开始用流利的英语回答问题。半张着嘴巴的辛锐从惊讶到阴郁,几次试着开口想要插几句话,却在对方流利的攻势下不得不尴尬地闭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嘴巴渐渐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凌翔茜轻轻地捂住嘴巴。

做作。

凌翔茜吐吐舌头。

做作。

“Sorry! ”凌翔茜说。

做作。

辛锐的心里面似乎只剩下这一个词。当凌翔茜翩然出招惊艳一室之后,就匆匆地坐下,表现出这一切只是自己的无心之失的样子。

留下辛锐一个人站在那里,老头示意辛锐可以继续了,可是辛锐忽然发现,在听过凌翔茜的英语发音之后,她已经无法开口了。

无法开口,有种恐惧突如其来。面前好像又是初中语文老师那张冷峻的脸,她满脑子嗡嗡乱响,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说不出,抬起眼,看到的是当年余周周同情和鼓励的眼神,渐渐模糊。

3.返璞归真

家里的电话响了,大舅妈在烧热水,大舅在卫生间,余周周放下钢笔跑到客厅接起了电话。

“喂,您好。”

“喂……请问是余周周家吗?”

“我就是,您是哪位?”

“……我是爸爸。”

余周周安静了几秒钟,然后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

“哦,您好。”

……

这一年的冬天,陈桉没有回家乡。他的工作在上海,遥远得让余周周怀疑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仿佛一只南迁的候鸟,远离冰封千里的家乡。

小心翼翼地拨通他留下的电话号码,刚刚响了两声,陈桉就把电话挂断了。余周周放下电话,不出半分钟,电话铃响了起来,不用想都知道,是陈桉打过来的。

陈桉做事永远很贴心,他知道余周周在大舅家住着,电话费还是能省则省的,所以总是他打过来。

余周周定了定心神。

“喂?”

“周周,新年好。”

“……新年好。”余周周干笑了两声。

“最近学习生活一切都好?外婆的情况有没有好些?”

“好,都好。”

“那你找我有事情是吧?”

“对,”余周周盯着窗上厚厚的窗花,“刚才我……爸爸……打电话来,说要见见我。”

元旦之后再上一个星期的课,就是期末考试。

林杨最终还是被路宇宁和蒋川他们踢出了中午大锅饭的队伍。

“你丫拉着一张钟馗的脸给谁看呢?!该上哪儿吃上哪儿吃!”

他端着盘子漫无目的地在食堂里晃荡,不知道在找什么。一排排空座位从
眼前溜过去,而林杨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满意的座位。

两个高一的女生打打闹闹地从他身边经过,其中一个不小心把端着的一盘子西红柿炒鸡蛋倒了一地,林杨白校服上溅到一片菜汤。

熟悉的记忆扑面而来,林杨怔怔地盯着地上的西红柿炒鸡蛋许久,旁边的女生几次道歉,他都冷着一张脸没有反应,对方快哭出来的那一刻,他突然站起身,朝门外跑过去。

一个月前,余周周的那番话让他满肚子救世主的热情憋成了冷石头,林杨告诉自己,余周周的确不需要他。

她有自己丰富的世界。她过得那么平静,假以时日,她会慢慢淡忘掉伤痛。就像小学毕业,他通过凌翔茜和蒋川得知周周家里面真实的情况,很是心疼了一阵,把她当成童话世界里面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的人物,需要关爱和保护。没想到初中偶然遇见时,她在另一个世界,和另外的朋友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自由。

她并不需要补偿。

林杨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也许她并不需要自己,但是自己需要她。

一路狂奔至七班门口,在大冬天呛着冷风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四百多米,他停下来的时候扶着墙几乎想要吐。

“余周周今天没来上学,你白来了。”门口靠着的短发女生顶着大大的黑眼圈,瘦得像个大烟鬼。她把校服反着穿,背面朝前,两只空袖子好像幸灾乐祸似的晃来晃去。

“……你怎么知道我来找……”

“你不是在追她吗?我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以为你放弃了呢,正惋惜男人的毅力,你就又出现了,不错不错。”

林杨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两分钟前刚刚作的决定,这个女生怎么一副她早就知道的样子?而且还说得那么直白……

“你怎么知道我……”想了想,眼睛突然亮起来,“余周周跟你说的?”

女生意味深长地一笑,林杨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儿发寒。

“别他妈那么多废话,要不要我帮忙?”

林杨摇摇头,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女生起哄的手段,以前曾经在初中被一个至今也没见过的外班女生倒追,他碍于面子不和那个女生计较,可是那个女生的所谓姐妹蹬鼻子上脸,差点儿没把他逼得跳楼。

“我这个军师跟那些白痴女生可不一样,”她神秘地摇摇手指,“看样子你光有决心没有计划,头脑一热就狂奔七百里加急来这儿告白了?啧啧,这智商,真愁人。就按你这策略,呵,你就慢慢追吧,估计你们俩进展到牵手那一步的时候我都快入土了,要是以后生孩子了,我可能在阴间都已经还完房贷了。到时候给孩子起好名字,就写在白纸上烧给我看看哈!”

女生大大咧咧的一段话让林杨差点儿当场喷鼻血。

“怎么样,考虑考虑?”

林杨几乎是凭借直觉便相信了这个女生。

“那,拜托了。谢谢……”他正色道。

“我不乐意听那些虚头巴脑的。”女生歪嘴一笑,转身回班,几秒钟后拎出三张数学卷子、三张历史卷子。

“晚上做完了给我,我们明天要上交。”

林杨脸色灰败:“历史卷子也要我做?”

“不不不,我们那个历史老师武文陆先生精神不大好,这张所谓的年代线索整理卷,其实就是把这个东西从头到尾抄一遍,”女生说完就递给他另外三张历史卷子,这三张上面满满的都是字,“你照着这个抄就好。”

“抄卷子你都懒得抄?不是都有答案了吗?”

“当然懒得抄,我要不是想偷懒,干吗帮你?作为余周周的后桌,我还看不上你呢,勉为其难帮帮你,你倒还有意见?你现在反悔也可以,我不阻拦,不过相信我,有我在,你想追到她,估计真得等我入土以后。”

林杨头脑一片混乱,他已经回忆不起他是怎么从食堂换影移形到这个地方变成包身工的。

“所以呢,为了那个黑脸包公不要一天到晚找我麻烦,你就乖乖地把卷子抄好了给我——你知道你手上那三张写好的卷子是谁的吗?”

林杨这才拎起卷子去看侧面的姓名栏。

余周周三个清秀端正的字像篆刻一般印在左上角。

“我从她桌洞里偷的。”

女生虽然声音发虚,可是嗓门很大,这种事情被她光明正大地吼出来,林杨不由得留心看了看走廊两边有没有熟人。

“记住了,放学前,最好是第一节晚自习下课的时候抄好了给我,不许迟到!”

林杨点头如捣蒜。

“对了,我叫米乔,是余周周最好的朋友。呃,现在还不是,过几天就是了,你记住了,跟着我混,有肉吃!”

米乔说完之后咳嗽了几声,低声咒骂了一句“走廊里真他妈冷”,就晃晃荡荡地进屋了。

林杨拎着手里的九张卷子,梦游一般上楼回班。

突然,弯起嘴角,好像生活中终于有了一个甜蜜的目标一样。

然后才想起,米乔都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怎么帮他?

不会是……被耍了吧?

余周周听到手机振动的声音,拿起来一看,是林杨的短信。

“你生病了吗?”

“应该是感冒了,发烧,放心没什么大事。”

“好好吃药,多喝热水,穿暖和一点儿,别看书了,多睡觉,好得快。听话!”

余周周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她想都没想就回复了一条:“你知道观世音为什么想要掐死唐僧吗?”

她相信林杨一定看过《大话西游》。

林杨的短信回复得很快:“可是到最后,她还是下不了手啊。”

余周周翻了个白眼,栽倒在床上。

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之后,她晚上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发高烧,昏昏沉沉的。今天早上才退了点烧。

身上一股酒的味道。似乎是大舅妈坐在身边用酒精给她擦了一晚上身体:额头、耳朵、脖子、手心、脚心……一遍又一遍,用最古老的办法试着降温。余周周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妈妈又回来了,初三她出水痘的时候连发了一个星期的高烧,也是这样昏沉的午夜,床边的人影模糊不清,却有一双那样温柔的手,拉住,就再也不想松开。

她不知不觉哭了一夜。

爸爸的电话里面说,希望余周周能跟他们一起过年,那时候她还没有给陈桉打电话,就自作主张地拒绝了。对方在电话中沉默了半晌,说:“我年前年后都要出差,只有过年的时间比较宽裕。”

余周周忽然很想笑:“是吗?可是过年的时候,我没有时间啊。”

电话那端安静了一会儿:“好吧,我年后再联系你。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谢谢,再见。”

午夜梦回,余周周在心里承认,她是高兴的。

她并没有告诉陈桉,当时有一种渴望报复的兴奋感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甚至在高烧不退的情况下,仍然跃跃欲试想要爬起来——尽管不知道爬起来要做什么。

原来还是有执念,还是想要做点儿什么,哪怕只是甩一个耳光,说一句狠话,或者用最最世俗的方式去辱骂和炫耀。

她想要见到他和他们。她现在退无可退,破釜沉舟,没有任何值得担心和在意的人,除了她自己。

余周周知道,那一刻,她是甘心去做一颗自杀性炸弹的。

她等待着引线被点燃的那一刻。

辛锐在公车上几乎冻僵了,不得已放弃座位,站起身跳了两下试图缓过来。

窗外绚烂的霓虹灯打在厚厚的窗花上,映出流溢的光彩。今天的外教课,她做完了一整套解析几何的专项练习,直到看见坐标轴就想要呕吐。

音乐课、美术课上,老师用大屏幕放欣赏片段的时候,她一直拿着抄写了成语和英语单词词组的便笺低头背,仿佛沈屾附体。更不用提隔三岔五逃掉的体育和课间操。只有外教课,她积极地发言,因为她觉得,英语口语是很重要的技能和门面。

门面。让自己“上档次”,变成像余周周和凌翔茜那样的女生的门面。

只有辛锐自己知道,她为了变成另一个人付出了多少努力。当初余周周居高临下地帮她,以为她所要的只是好成绩,摆脱所谓的差生待遇。

其实辛锐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每当初中的她在课堂上哑口无言像块石头一样伫立许久才被许可坐下,她就会闭上眼睛,用幻想覆盖这一段记忆。黑暗的幻想世界里面,她方才口若悬河,赢得四周噼里啪啦的掌声,甚至还帮回答不出问题的余周周解了围。

坐下的时候,就能看到温淼投射过来的、躲躲闪闪的目光。

这样的幻境,辛锐有好多种。音乐课的时候会出现舞台女皇的幻境;美术课上会误以为自己能够侃侃而谈,点评凡·高、拉斐尔;甚至在体育课上都会盯着自己臃肿的双腿发呆,用目光将它拉长,变直变细……

余周周怎么会知道,除了学习成绩之外,她为了让自己的幻象成真,每天跑圈,减肥,狂背历史和艺术知识,像听英语听力一样听流行歌曲,了解娱乐圈常识,让自己在和别人交流的时候不至于像个外星人,甚至能够成为人缘很好的中心人物……

辛锐一直都认为,自己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她是辛美香,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是另一个人。只是辛美香。

漂亮的年级第一凌翔茜在外教课上用标准美音一通抢白,辛锐站在原地,大脑空白,突然有了一种被照妖镜打回原形的恐惧感。

从第一次见面,她的直觉就告诉过她,会有这么一天。她摔得碎何瑶瑶的
镜子,可是凌翔茜的这一面,要怎样才能敲出第一道缝隙?

辛锐迈进狭小的新家,掏出钥匙的时候,就听见里面锅碗瓢盆摔了一地的响声。

“我他妈都病成这样了,你还给我出去喝酒,你他妈怎么不直接喝死?”

穷,窝囊,无休止地争吵。

既然这样,你们怎么不离婚,你们怎么不去死。

辛锐把额头贴在门上,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让她羞愧而痛快。

余周周一定不知道,尽管她失去了妈妈,可是自己那样羡慕她的自由无牵挂。

房门里面正在指着对方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的两个人,是她最亲爱的人,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污点。

“我爸今天有事?”

“你爸爸在书房里面会客呢,我看这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就给你打了个电话让你自己先打车回来。来,把外套脱了,洗手,到厨房吃饭。”

凌翔茜把双手平展在温热的水流下,白皙的手背,健康粉嫩的指甲,她看了又看,直到妈妈在厨房喊着让她动作快点儿。

“快期末了吧?”妈妈给她夹了一筷子排骨,“复习得怎么样了?”“唉,就那么回事儿吧。”

“什么叫就那么回事儿?”

凌翔茜抬头,看见妈妈又有些过分激动的苗头了,左脸颊的肌肉轻轻地颤啊颤,颤啊颤,从眼睑一路蔓延到嘴角。

三句话不到,一秒钟前还好好的。

“挺好的,我是说,挺好的。”凌翔茜在心中轻轻地哀叹。

去北京做了手术,休养了一个半月,面部痉挛疑似痊愈之后,再次复发,愈演愈烈。

大夫说,不要让她激动。

凌翔茜很想问问大夫,每一个面部痉挛的中年女人都会配套似的被附赠一条格外敏感的神经,除了玻璃罩子,还有什么办法让她们不受刺激?

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刺激和折磨。何况她妈妈会因为一只开窗时纱窗没有挡住的苍蝇、蚊子而大发雷霆,也会因为一句“就那么回事儿吧”而语音颤抖、横眉立目,左脸颤抖得仿佛唐山大地震——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妈妈不激动?

凌翔茜埋头吃饭,忽然一阵疲惫袭来,让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人在面对黑暗的时候似乎就格外容易走神失控,也更诚实。

她轻声问:“妈妈,如果我这次没有考第一呢?”

饭桌另一边迟迟没有声音,凌翔茜张开眼,对面的女人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我上个星期跟你们老师通电话,他说你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考了第一名就骄傲了,一下课就往教室外面跑,心散了,待都待不住。茜茜,爸爸妈妈从来都不逼你考第一名、第二名,但是你要努力,不要想着邪门歪道,你要不是心虚,怎么会问我这个?”

凌翔茜闭上眼睛,低下头不再说话。

又是这样。

说什么都是白费。

她半闭着眼睛,不住地往嘴里干扒着白米饭。

这个情绪永远激动,脸颊永远颤抖,出门必须戴墨镜,陪着爸爸从农村一步步爬上省文联副主席的位置上,最喜欢说“我为你和你爸爸付出了大半辈子”,和第三者互抓头发打得头破血流之后,仍然能笑着为自家男人系领带的女人,是她的妈妈。

她忽然想起张爱玲说过的某句话,原文已经记不清了,大意不过是,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

她匆匆吃完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却不敢锁门,一会儿妈妈敲不开门又会吵嚷的。

凌翔茜摸出手机,踌躇许久,还是给楚天阔发了一条信息。

“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我活得很累。”

拇指按在发送键上,迟迟不敢压下去。过了几秒钟,啪地拧亮护眼灯,刺眼的白光惊醒了她,凌翔茜连忙把刚才那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正想要关闭,突然又觉得不甘心,慢慢地输入:“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手机放在桌角,她一边浏览着历史年代表一边等待着,二十多分钟之后才得到一条回复,手机隔着桌布,振动起来感觉微弱,好像颤颤的呼救。

“不好不坏吧。好好加油。”

这种回复,连一句“你怎么样”都不问,直接杜绝了她回复短信的机会。

凌翔茜一边尴尬地苦笑着,一边又庆幸,还好刚才没有把那条信息发出去,不然一定会被对方当成精神病的。

凌翔茜伏在桌面上,冬天总是让人困倦抑郁,她越想越心烦,一把拽过手机,拨通了林杨的电话号码。

“喂?”

林杨的声音轻飘飘的,还透着一点点快乐。

“你高兴什么呢?”凌翔茜的口气有些不善。

“我高兴你也管啊?怎么,你不高兴?”

“我不高兴。”

“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林杨!”凌翔茜不敢弄出太大声音,只能低声对着电话吼。

“我说你一天到晚穷折腾什么啊,你是年级第一,人又漂亮、多才多艺、家庭美满、爱情丰……虽然还没有,但是追你的人多得都能拿簸箕往外倒,你到底哪儿不高兴?”

凌翔茜捏着电话,很长时间没有出声。

林杨,为什么连你都这么说。

似乎没有人愿意细心观察别人生活中的细节。凌翔茜一边对蒋川和林杨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小心地掩藏着自己家的真实情况,一边却又奢望他们能通过那些小细节推测出来她心里真正压抑着的苦痛。

她直接挂断,把手机摔在一边,低头开始疯狂翻书。

林杨并没有再打过来。这让凌翔茜更有了一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感觉,眼泪在眼圈中转了半天,突然听见床上的手机终于响了。

急忙拽过来,才发现是蒋川的。

“我听林杨说你心情不好?又怎么了?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考不了第一就不考呗,给别人一个机会,积德。”

凌翔茜扁嘴笑笑,眼泪终于落下来。

这样的贴心,让她很感动。

然而这感动来自蒋川,她怎么可能不失望。

电话那端的蒋川仍然不住地吸着鼻子,凌翔茜突然真的有些无理取闹,她轻轻地说:“蒋川,你能不能别总像个擦不干净鼻涕的孩子?”

她说不清那种伤人伤己的残忍无耻怎么会让她这样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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