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s: 唐七公子
他愣怔神色终于恢复过来,碧湖冷月下,笑意渐渐盈满眼睫:“怎么会?十日之后,我来娶你。”
他握住她的手,唇角勾起来:“我没有喜欢过谁,可酒酒,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该是我的。”
她别过头去,望着不远处一座湖岛:“你看到那些青楼女子,也觉得她们该是你的罢。”
他哧地笑出声:“她们不是我的,你看你喜欢,我也没同你抢。”
她若有所思回头,良久,取下手上的黑玉镯:“届时,父亲要我以舞招亲。来看我跳舞,谱一支更好的曲子给父亲,这样,你就能娶到我。父亲曾赞叹过R的文采,可惜此次招亲不是填词作诗。乐理上,曾经得他称过一声好字的,当今天下只有陈世子苏誉。”
他笑盈盈地重新握住她的手:“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请我表弟帮忙?”假装叹息,“我平生最不愿同他一起,万一届时你看上他,你父亲看上他,那怎么办?我又不愿意同他动粗。”
她将摘下的玉镯放到他手心:“记得你说过什么,你说我是你的,那就要把我抢到手,不要让我失望。”
风吹来,小船轻轻摇晃,他抱住她:“跳舞的时候多穿点,别让人在眼睛上i了便宜。”她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搂住他修长的腰背,他似乎僵了一下,更紧地搂住她。她下巴搁在他湿透的肩上,眼晴睁得大大的,遥遥地望着天上的月影。
这是我见过的全大晁在初遇后发展最为迅猛并确定关系的一对男女,真是曼难理解一见钟情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知道你要的是此人而不是彼人,是不是有了另一个人,此时承诺就能全部忘记?我有这种想法,主要是记起八年后公仪斐正经的妻子是他二叔的女儿公仪珊。可以想象,既是这样的结果,此次之亲,又怎么可能顺利安稳?
但无论如何。十日很快过去。
那日清晨,永安卿家为祭神而建的朝阳台上聚满了世家公子,卿酒酒一身肃穆白衣,面无表情立在原本放置祭鼎的高台上。
这下面的人,多的是为卿家的财而来,为她的貌而来,唯有那么一个人是为她这个人而来。但她在人群中找到他时,却没有露出高兴表情,反而以手支额,绯色的唇徼微动了动,乏力似地闭了眼睛。一旁的琴师开始调音。我看得真切,她说的是:“还是来了。”
而我此时终于记起若干年前的一则传闻,说陈国卿氏女一舞动天下。想必就是卿酒酒。只因此后再没有关于她跳舞的传闻,所以天下还没有被动得太厉害,只是和舞的那支名为青花悬想的曲子一时风头无两,竟然连雁回山这种偏僻的小山村都能时不时听到两句哼哼,可见是多么的流行。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一支舞却并不如何,似乎只是在技巧上比所谓大晁第一舞姬好一点点,但仅凭此就名动天下,可见天下真是太容易激动了。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两人亲事竟然完全没什么阻碍,省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这一系列繁琐过程,当下直接请期将结亲的日子拍板定钉,着实顺利得让人没有话说。但我知道这故事的结果,结果是卿酒酒死了。
回头来仔细理一遍,似乎闻到什么阴谋的气息,但毕竟生性比较纯洁,想了半天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尽管成亲的日子就在一月后,那一夜,公仪斐却没有立刻回柸中准备。我拜读过君玮的一本小说,讲一位风雅公子趁夜翻墙到意中人后院,就为摘一段白梅送到她的窗前。偷得白梅一段香,伴卿入得千夜眠什么的。
而看到公仪斐一身白衣翩然落在卿家后花园的高墙,伸手攀过墙垣上一束紫色的风铃草。我觉得,今天可能是遇到君玮的读者了。
可惜公仪公子的心上人并不如故事里那姑娘那么病弱,一贯早早入睡。园中一株高大桐树下,卿家大小姐正兀自练习什么舞步,偏冷的嗓音哼出的是青花悬想的调子,却又有所不同。
约莫察觉墙上有人窥视,转身时一柄小刀于两指间急速飞出,待看清是公仪斐,刀子已离他面门不过三寸。一个漂亮的闪身,刀刃擦着发丝飞过,她脸色发白,仰头望着他:“你在做什么?”
他风度翩翩立在墙垣上,手中一串刚采下来的风铃草,浑身所伤不过几根头发:“你又在做什么?”微微垂眼看着她,“你哼的,似乎是今日我呈给岳父的那支曲子。”顿了顿,补充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曲子是谁做的。”
说话间已从墙上飞身而下,指问风铃草小心别在她发问,衬得一头长发愈口乌黑动人。她抬头看他,眸子里有隐隐的光,却只是一瞬,他的手顺势搁在也肩上,她微微偏头看园中景色:“即便是你作的,那又如何?父亲恰选中这支的子,是他的鉴赏水平降低了。”
他唇畔笑意渐盛,俯身到她耳畔:“那更深夜重的,你哼着我作得不怎么样的曲子,和着专为这曲子排的舞步,是在等着谁?”
她微微皱眉:“我谁也没等。”
他自言自语:“原来果真是为这曲子专门排的舞步啊……”
她怔了怔,冷淡神情浮出恼意,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住,逆着月光看过去,光影模糊之间,是一张柔软深情的面孔:“我想要看你跳舞,酒酒。今晨跑跳给他们看的,今夜,我想你只跳给我一个人看。”
这样直白的情话真是让一般的姑娘无从招架,但卿酒酒不是一般二般的姑跟,脸上连一丝害羞之意也无,反而镇定地瞧着他,冷淡嗓音自喉间响起:“你说得没错,我一个人练了这么久,是想要跳给你看,我的确是在等着你来。”
我觉得公仪斐每次调戏卿酒酒的目的都是在等着她来反调戏。这姑娘是这样,气势上绝不能矮人半头,就连调戏人也是,真是容易了解。
但那些坦白的话用那样冷冽的声音说出,就像冰凌化成春水,淙淙自山涧流出,真是听得人神清气爽。
公仪斐眼底有温度渐渐烧起来,她却浑然不觉,泰然自若地看着他:“今夜之后,我再也不会跳这支舞。”像是要看进他眼底深处,“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跳舞。这些舞步,你代我记着吧。”
熟悉的乐音响起,很多地方不同,更加饱满充盈,基调倒仍是青花悬想。
可此时所见,却是与白日里完全不同的一支舞。
曼妙的姿态在卿酒酒纤长的身段间蔓开,似三千烦恼丝缠在足踝,被十丈红尘软软地困住,指间却开出一朵端庄的青花来,这才是当得起名动天下四个字的一支舞。公仪斐抚琴的指尖未有任何停顿,神情却飘渺怔忪。最后一个音止在弦端,她在他面前停下舞步,额角沁出薄汗,一贯雪白的脸色渗出微红来。
她微微垂头看着他:“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夜,以后回想起来,也会很快乐。”
他笑着起身,轻抚她发丝,鼻端触到她头上紫色的风铃花:“最开心的一夜,应是你嫁给我。”
我久久沉浸于那支青花悬想不能自拔,觉得这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支有灵魂的舞。小时候师父教导我每一门艺术都有灵魂,艺没有灵魂,艺术却有灵魂。
问我从这句话里参透了什么,我想半天,觉得触类旁通,那就是美没有灵魂,美术才有灵魂,决定以后要往美术老师这条路上发展,并且坚持到底百折不回。师父送给我八个字:“学海无涯,回头是岸。婚前一月,公仪斐时时相陪。此时坊间大为流行一首《檐上月》,据说就是公仪斐酒后之作,送给即将过门的未婚妻。”月上檐,檐上月,我坐檐上看月夜。冷风吹雨乱散线,线串桂叶满小院。酒一杯,杯酒觞,断桥流水映残墙。里院独舞花自香,香随影伴对月唱。被青年男女们争相传诵。
从这首词可以看出两人约会多半是在后花园,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基本上不是在房檐上看星星,就是在墙垣上看星星。
本来我觉得作为一个常混迹于青楼乐坊的风流才子,会有更多浪漫想法,后来想明白了,倘若果真喜欢上一个人,此处即是彼处,此时即是彼时,那个人在哪里,天涯就在哪里,不要说看星星,就算只是黑暗里互相依偎也是幸福……但回过头立刻发现这类比不太对,比起看星星男人们当然更希望能够在黑暗里和姑娘互相依偎……
其实我一直在等待,等待这故事如同马车突然失控,直冲悬崖,因结果是已知的惨烈,过程越顺利,只会令人越胆战心惊。
所幸一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我看着这段记忆,更是如同面对一段急速奔走的流光。
失控的马车终于停在成亲这一夜,那些不该来却注定来的东西悄然而至。
当一身大红喜服的公仪斐唇角含笑风姿翩翩挑开新嫁娘的红盖头时,一直在打瞌睡的命运终于在此时睁开眼睛。
金光闪闪的凤冠之下,卿酒酒脸色雪白,发未挽妆未理,微微偏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烛光突如其来,她抬手挡了挡,似乎是下意识闭上眼睛。公仪斐扑哧一笑,将合卺酒的银杯递到她面前:“虽然我一向爱你的素雅清淡,你也不用为了照顾我的偏好,连成亲也打扮得如此素净。”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杯子,眼中一瞬的恍惚渐渐清明,半晌,却答非所问地唤出他的名字:“阿斐。”
她微仰着头,冷冰冰望进他含笑的眼睛,“你是打算,和自己的亲姐姐喝这合卺酒?”
高高燃起的龙凤烛适时爆出一团火星,公仪斐递出的银杯顿在半空,天空陡然落下一声惊雷,时光在轰隆的雷声里定格,唯有烛火烧得灼灼。仍握着银杯的公仪斐侧身将杯子放到茶案上,欲扬手放下身前白纱的床帏。
她紧逼的声音却牢牢扼住他扬起的手:“你不会不记得自己有个一胞所出的姐姐,我也未曾忘记世间有个血脉相连的弟弟。阿斐,其实你也奇怪,为什么比起卿宁来,反而是你和我长得像,对吧?”她等着他缓缓转过身来,“因为卿宁不是我弟弟,你才是。我们流着一样的血,是世上最亲的人。”
熠熠烛光里,公仪斐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唇角却仍攒着温柔的笑意:
“酒酒,你累了。”
她深深看他一眼,仿佛疲倦地闭上眼睛:“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他没有说话。
她起身离开喜床,红丝软鞋踏上床阶处浮凸的阳纹雕刻:“公仪家的家主之位容不下双生子,十八年前,我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九死一生地活下来,就是为了今天来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所谓初见,所谓招亲,从头到尾,不过一个计策罢了。”两人距离不足三步,她停下来,直直看着他,“公仪家代表家族权力的赤蛇佛桑权杖做成两瓣咬合的形状,夫妻各执一瓣。你看,除了嫁给你,真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我光明正大地回到公仪家,光明正大地拿回我的东西。”
时光被利刃从中间斩成两段,一段和缓流淌,一段却迅速冻结。在这段迅速冻结的时光中,公仪斐的脸色愈加苍白。几乎连那装出来的一抹笑都挂不住。
那些话就像刀子,且每一枚都命中目标,带出森然的血,但她看着他失血过多似的灰白神色,声音却依然平静:“我早知道你,远在你见到我之前,那一日,我特地在孤竹山等你,特地落下那只镯子,你以为~切都是天意,天意却只是让我们刚出生就背负这种不堪的命运罢了。”
公仪斐怔怔望着她,时时笑意盈然似秋水桃花的一双眼,如今桃花不在,秋水亦不在。俊美的五官如同寨来风流模样,只是白得厉害,却仍是笑了一下,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我记得,那时候你同我说,你不会凫水,若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她神色淡然:“那是骗你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支青花悬想,你说你练了很久,是在等着我来,想要跳给我看。”
她仍是淡淡:“那也是骗你的。”
他却像没有听到:“那天晚上,你说那是你最开心的一夜,以后回想起来都会……”
她打断他的话:“都是骗你的。”顿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看着他,“你这个模样,是恨我骗了你?我给过你机会。你没有逃开。”
这样面对面站到一起,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看上去就像一对璧人。他微微垂眼,眉间轻蹙,却没再说话。她正色打量他好一会儿,突然皱了眉头:“容我想想,你该不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他猛地抬眼。
她目光对上他:“我说对了?”
他扯了扯嘴角:“你说呢?”
她冷冷看着他:“真恶心。”
这句话一定伤到公仪斐,悠悠烛光下,他哞色深沉似海,嘴唇却血色尽失,良久,突兀地笑了一声,一把握住她的手顺势带倒在大红的锦被中。
又是一声惊雷,震得床前珠帘轻晃,是同孤竹山山门前挂的那幅一样的琉璃色。他的手撑在她散开的鬓发旁,俯身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双唇勾出一贯的弧度,紧贴着她嘴角:“春宵一刻值干金,从前我总觉得这句话太俗,想在新婚夜说给你更好听的话,今夜,却突然觉得那些想法真是可笑,酒酒,你说的这些,以为我会相信么?”
我想她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推倒她,以至于半晌无法反应也无法反抗。想来卿酒酒身手高强,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公仪斐同时打他一顿也是很有可能的,从这个角度看,这场洞房花烛着实将要很精彩。
但等了许久,她竟然没有下手,只是平静地看着头顶的床帐。他的唇紧贴着她脸颊,也没有进一步动作。说不相信是一回事,但我想,他终归还是将她说的那些话放在了心上,否则不会被伤得这样。否则就要一路亲下去排除万险地当场把洞房花烛这事给办了。而所谓万险,显然不能包括两人是亲姐弟。这是命运,若未知未闻未有反抗之力,那命运终归会是命运。
帘影微动,还是她出声打破寂静,神色姿态无不镇定从容,就像他此刻并没有与她交颈相缠,做出亲密无间的模样,就像是两人泡了壶凉茶在郑重谈心:
“我懂事以来,是在妓院里长大,从两岁开始习舞。妓院不比别的地方,跳得好才有饭吃,跳不好就得挨饿。两三岁还好,除了学跳舞,也干不了什么别的事,等到四五岁,就得帮丫头们做些杂事,跳得不好,不仅吃不了饭,身上的活还要加重。那时经常饿着肚子洒扫打杂洗衣服。我一直很恨跳舞。可除了跳,跳得很好,更好,没有别的出头之路。我六岁的时候,想的是如何才能做一个艺伎,而不用一生靠着贱卖自己过活。你六岁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阿斐?”她的声音一直很平静。这是我见到她话最多的一夜。
公仪斐没有回答,她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八岁的时候,养父将我买了回去,我才晓得原来我也是有父母的,父亲他好好活在这世上,他养得起我,却为了一些不该我承担的罪名放弃掉我。养父说,我是公仪家的大小姐,在族老们决定将我投进太灏河时,母亲背着他们救下了我,却因为这个原因被父亲冷落,尔后郁郁至死。她将我藏在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没想到最终我会沦落到妓院。唯一希望我活在这世间的人早早离开,我们的母亲,我这一生都无法见她一面。”她顿了顿,“可雍瑾公主的女儿怎能成为一个艺伎,听来是不是不可思议,但差一点,若是养父没有找到我,这样的事就发生了。你或许是在某家妓院里遇到我,像买那些花娘一样,花三千零五金买下我的第一夜,陪你作乐……”
“别说了。”公仪斐从她肩颈处抬起头来,单手抚额,闭眼轻笑了一声,“要么就让人单纯地爱你,要么就让人单纯地恨你,酒酒,你这样,真是好没意思。”
她的衣领有些松垮,淡淡看着他。我不知她这样到底应该算是胸有成竹还是破釜沉舟,与其说这是个情绪不外露的姑娘,不如说这是个压根没有情绪的姑娘。良久,她轻声道:“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你的姐姐。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呢?”
话毕突然从头上拔下一枚发簪。他慌忙伸手制止,尖锐的簪柄在他手上划出一道极细的口子,他将她的手按在锦被里:“滴血认亲?你想得对,血液是不会骗人的。”他的唇靠近她耳侧,“可万一是真的怎么办。酒酒,我不会相信你是我的姐姐。你累了,好好睡吧。”
烛光将他离开的身影拉得颀长,她躺在锦被里,手里的金簪衬着大红床褥,显出一派喜色,但喜房里已无半点人声。她眨了眨眼睛,将沾着一点血色的金簪举起来,紧紧握在手中。
卿酒酒说她为着权力而来,她在说谎。若仅仅是为权力,可以有其他方式,无须拿一生幸福相赔。可她选择嫁来公仪家,这真是疯狂,假如有一种感情能让人如此疯狂,那是毁灭和仇恨。大恨和大爱在某种程度都一样,久而久之会变成信仰,若是那样,爱和恨其实都失去本身意义。
我第一次觉得,也许他们真的是姐弟。倘若不是,她这样欺骗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接下来的一段记忆走马观花,却让我看到公仪家败落的先兆。先代家主过早辞世,将偌大家业留给时年十二岁的公仪斐,由两位叔叔辅佐。
两位叔叔各执一派势力,要不是惮于公仪斐继位时已与守护神千河定下血盟,得到召唤它的能力,否则,早就将这没爹没娘的侄子轰下了家主之位。好生这一代的陈王子息薄弱,仅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且这唯一的一个女儿和公义斐年岁相差还颇大,是以,原本必得迎娶王室公主的公仪斐好歹得到婚姻自由。可以随意结亲。
公仪家一向神秘行事,世人看来大不伦的同宗结亲在他们而言也是寻常,且能够族类通婚大多族内通婚。两位叔叔各有一个闺女,本来打着一套如意算盘,欲将女儿嫁给身为家主的侄儿做正妻,借此巩固自己的权利。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忘了天下之大,姑娘之多,这不是一道二选一的单选题,这是一道……海选题。于是,当两位叔叔为了将各自的闺女嫁给侄儿争得头破血流之时,他们的侄儿云淡风轻地将永安卿氏的大小姐卿酒酒娶进了公仪家大门。
这冰雕似的白衣女子为着复仇而来。他们争夺的那些权力是建立在公仪家的勺累世基业之上,但倘若公仪家毁了,该当如何,那时的他们大约并没有如此深想过。
除了新婚那夜公仪斐睡在书房,翌日便令侍女在新房中另置一张软榻,就像彻底忘记曾经发生什么事,夜夜留宿在这张软榻之上。
她当他是弟弟,他却从未叫她一声姐姐,仿若她真是他的妻子,要让他珍惜讨好,看在眼里,笼在手上,放在心间。
尽管日日见面,也时时差小厮送来东西,芦苇做的蚱蜢,金纸裁的燕子,这些小小的却耗费心思的小玩意,她从来不置一词,他却送得乐此不疲。坊问传闻公仪公子收了性子,花街柳巷再也寻不着他的身影,青楼姑娘们大多叹息。
卿酒酒皱着眉头看他:“你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喜欢哪家的歌姬,也可清回来让她陪你几日,不必委屈自己。”他笑容冷在嘴角,复又低头笑开:“你可真是大方。”
卿酒酒想要做什么,多多少少让人猜到。而这故事令我在意的除了她和公仪斐以外,还有他们二叔的女儿公仪珊。
印象中那女子惯穿红衣,有一张蔷薇花一样的脸,像夏日正午的大太阳一样火热艳丽。我看到的过去是这般模样,可七年后的现实却是卿酒酒死了,公仪珊做了公仪斐的正妻。
本想着既有这样的因果,大约是她自幼爱慕公仪斐。但看完这段记忆,才晓得事实这样的出人意表,此时公仪珊所爱之人竟是三叔手下的一个幕仲,两人暗地里许下私情,海誓山盟,甚至相约私奔。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可这人却在唐国的一次任务中,因三叔之女公仪晗的疏漏遇刺身亡,徒留下已有两个月身孕的公仪珊。
两日后,从卿家带过来的侍女画未将这事完完整整禀报给卿酒酒时,她正闲闲坐在水塘的凉亭里喂鱼,闻言淡淡抬头:“知道那幕仲与珊小姐这事的人,嘴巴不牢的,你晓得该怎么处置了?”
画未抿着笑点头:“珊小姐冲动狠辣,遇到这样的事,依她的性子,晗小姐怕是要倒霉了,二老爷和三老爷长年争来争去,却没什么大的仇怨,小打小闹总也成不了气候,今次,正是个让他们结下血海深仇的好时机呢。此时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天意,倒是无须小姐亲自布这起始的一局棋了,也省了很多心力。”顿了顿又道,“可小姐您这样,未免费的心思太多,花的代价太大,不若您平日凌厉果决的行事风格。”
她挥手将一把鱼食尽数抛下,修长手指抚上一旁的亭柱,轻飘飘道:“世有能人,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若是这大厦已被白蚁从内里一点一点驻空,你说,还有谁能阻止他轰然倒塌的宿命?”
她看着牢固的亭柱,另一只手慢慢附上去,视线定在雕工精致的亭檐上,缓缓道:“届时,只要这样轻轻一推,便能让它万劫不复。”
十日后,分家传来消息,三叔的女儿公仪晗坠马而死。
这一夜,公仪斐未回本家,大行丧礼的分家也不见人影。月色幽凉,卿酒酒在城里最大的青楼找到他。前院浮声切切,唱尽人世繁华,后院莲叶田田,茶靡一塘荷香。独门独院的花魁居前,小丫鬟拦住她的去路:“公仪公子和我们家小姐已歇下了,姑娘即便有什么事,也请明日再来罢。”
她脸上不动声色,身后的画未抿着笑上前:“烦请姑娘通报一声,就说公仪夫人已等在门外,今夜无论如何须见上一面。”
小丫鬟诧异看她一眼,不耐道:“公仪公子吩咐过了,谁也不见,夫人请回吧。”
画未一张娃娃脸上仍是带笑。手上的蝉金丝却已比上小丫鬟喉间,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吓得尖叫一声,身后的胡桃木门应声而开。
一身白衣的清冷美人立在半开的门扉后,面上有些不胜酒意的嫣红,却静静瞧着她:“公仪公子好不容易睡下,月凉夜深,姑娘何苦来扰人清梦呢。”
她连看她一眼都懒得,抬步跨进院门,白衣女子愣了愣,就要跟上去相拦,被一旁的画未挡住。院中一声轻笑,垂花门前,那对主仆口中已然睡下的公仪斐立在一棵高大桐树下,从梧桐挡住的半幅阴影下走出,像是满腹疑惑:“你来做什么?”
她停住脚步,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晗妹大丧,身为兄长,守灵夜不去灵堂陪她最后一程,却在这里风流快活,成什么体统,若是被三叔知晓,他会如何想?”
他仍是笑着:“你专程跑来这里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不等她回答已转身步入垂花门,漫不经心吩咐,“笙笙,送客。”
被唤作笙笙的白衣女子眼角浮起一抹冷淡笑意,正欲上前,再次被画未挡住。
她转头略瞟她一眼,目光从她素色白衣及地黑发上掠过,淡淡道:“远看这身形打扮倒是同我有几分相似,阿斐,你喜欢我,已经喜欢到如此地步了?”
白衣女子神色一顿,脸色瞬间惨白。
公仪斐从垂花门内踱出,神色冷淡看着她。月影浮动,流光徘徊,她一步一步走近,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微微皱眉:“喝了很多酒?今夜你太任性了。从前你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今夜是什么时候,由得你这样胡来?”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得贴近,眼角眉梢又是那种秋水桃花似的笑:
“你不是正希望我如此么?”
她微微抬了眼眸,默不作声瞧着他。
他右手抬起来,半晌,落在她腰间,克制不住似地紧紧搂住他。她由他抱着,由他将头埋进她肩窝。
他在她耳边轻笑,嗓音却被冻住似的森寒:“很多时候,看到你这无动于衷的模样,都想一把掐死你算了。你说得没错,我喜欢你喜欢到这个地步,是不是怪恶心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许你说的才是对的,是血缘将我们绑到一起,让我自苦又自拔不能,你看到我这样,是不是挺开心的?”
他左手与她五指相扣,越扣越紧,她却没有挣扎,空着的那只手微微抬起来,终于还是放下去。可能她自己都不晓得该去握住些什么。嘴唇动了动,也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他的唇贴住她耳畔,像是习惯她的沉默,轻声道:“你想要公仪家乱起来,越乱越好,我不去晗妹的葬礼,就让三叔对我心存芥蒂,这不是正好么?晗妹是怎么死的,接下来,你又想做什么?没关系,酒酒,就算你惹得我这样不快活,可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是来报仇的,倘若你说的是真的,我欠了你这么多。”那些语声就像是情人呢喃。
她僵了僵,却只是垂下眼,由着他的唇印上她耳廓:“你醉了,阿斐。”
他慢慢放开她,漆黑天幕里挂了轮皎皎的孤月,他看着她,点头笑道:“你说得没错,我醉了。”
三日后,公仪晗下葬。这女孩子才十七岁,便被迫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是公仪珊杀了她。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杀人放火。
半月后,柸中进入八月酷暑。公仪斐向来风雅,后花园比起一般大贵人家添置了不少河滩野趣,其中有一项便是园东的自雨亭,以水车将塘中池水引入凉亭檐顶,池水从檐项喷泄而下,沿着四角滴沥飘洒,即便是酷暑夏日,殿中也是凛若高秋。
君玮曾经以一个小说家的立场谆谆教导我,认为风雅之处必当发生什么风雅之事,不然就对不起设计师。这真是童言无忌一语成谶。我不知那些事是否风雅,看似只是平常幸福,却珍稀得就像是虚幻梦境。
卿酒酒似乎尤其怕热,大约是囿于年幼在妓院长大的心理阴影,从不着轻纱被子之类凉薄衣物,天气热得厉害,便带着画未端了棋盘去自雨亭避暑,时时能碰到搬了藤床躺在此看书的公仪斐。
但我私心里觉得,第一次是偶遇,尔后次次相遇,多半是公仪斐在这里等着她。
因在此处两人才有些一般夫妻的模样,能心平气和地说说话。偶尔还能聊聊年少趣事,讨论两句棋谱。她神情终是冷淡,他也浑不在意,仿佛那时说过想要掐死她的那些狠话,只是醉后戏言罢了。
但听着水车轧轧运转,檐头水声淅沥,偶尔也能看到他垂眸时的黯然,但这池水隔断的一方凉亭,着实能令人忘掉许多忧虑,就像是另一世。她偶尔会怔怔看着他,当他将眼眸从书上抬起时,会装作不经意瞥过远处的高墙绿荫。
但公仪斐终归是不能打动她。我曾经觉得莺哥心冷,只是我没有见识,比起卿酒酒来,说莺歌富有一颗广博的爱心都有点对不起她,必须是大爱无疆。
这是个执著的姑娘,没有谁能阻挡她的决定。我早说过,爱恨若成信仰,便失去本身意义。信仰令人入魔,当心中开出黑色的花,那些纠结的花盏遮挡住一切光明,那便是末日,这样的人会毁掉自己。最后的最后,她终归是毁掉了自己。
当瞄到画未按照卿酒酒的吩咐私下准备的迷药时,我觉得有点不忍心看下去,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应该坚强。
上一刻公仪斐还对着她温柔地笑,下一刻她便能将掺了迷药的酒杯端给他,哄着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大约那些真心的温柔笑意对她来说全无意义,只是复仇的工具,但我知道她会失去什么。
日渐黄昏,夕光回照,四角水雾飘零。公仪斐已伏在藤床睡熟,脸旁摊了本手抄的《云州八记》。亭外水车上刮板一拍一合,消失半天的画未绕过假山急步行来,径自到得亭中,看了眼熟睡的公仪斐,砥着卿酒酒耳边低声道:“已模仿那幕仲的字迹在珊小姐房中留了条子,估摸再过半盏香,她便会来。”
她点了点头,伸手捡起那本《云州八记》,手指不经意触到他淡色的唇,书啪一声掉在地上。
画未轻轻叫了声:“小姐?”
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沉默着起身走出凉亭,半晌,淡淡道:“二老爷与三老爷家的两位婶婶,邀的是她们几时来此处饮茶赏月?”
画未抿了抿唇,轻声道:“一切都按的小姐的意思。两位夫人都接了帖子,小姐戌时初刻去垂月门等着她们便是。”
檐上跌落的水星浇湿她半幅衣袖,她回头隔着水幕望向藤床上一身白衣的公仪斐,终是闭了眼,良久,抛下一句话转身而去:“这件事,一定要办好。”
画未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把这件事办得很好,很漂亮。
当卿酒酒以饮茶赏月之名领着两位婶婶踏进自雨亭时,四角垂下的帷帐里,隐约可见一对男女交颈相卧。
画未演技如同慕言亲传,七分疑惑三分惊讶地揭开帷帐,啊地惊叫一声,像是真正发自肺腑。卿酒酒未挪动半寸,两位婶婶已激动地小跑两步上前观瞻。
撩起来的轻纱幔帐后,床上情景惨不忍睹,薄被下公仪珊鬓发散乱,半身赤裸,牢牢贴在衣衫凌乱的公仪斐胸前,姿态暖昧如同刚刚一场欢好,两人都紧紧闭着眼晴,看起来正在熟睡中。
我觉得这应当只是做戏,看起来却如此真实,可见画未此前做了不少功课,否则一个黄花闺女,怎么就知道两人欢好是要脱衣服而不是穿更多的衣服?我死前就不知道这些,真是辛苦了这个女子。
受到这样的刺激,两位老夫人站着已是困难,眼看马上就要昏过去的那位应该是公仪珊的娘亲。可能是看到斗室狭小,着实没有多余的丫鬟来扶自己才勉强坚持着没有昏过去。
公仪珊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悠悠醒转,在我捂住耳朵之前毫无悬念地一声尖叫,揽着薄被紧紧缩到床角,眼中俱是迷茫惊慌。
公仪斐在这声中气十足的尖叫中微皱了眉头,缓缓睁眼,捂着额角坐起身来。最后一丝夕光也从天边敛去,他微微抬头,目光掠过床角衣衫不整抱着被子发抖的公仪珊,掠过床前脸色铁青的两位婶婶,掠过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卿酒酒,曲膝做出思考的模样,半晌,突兀一声轻笑:“两位婶婶先带珊妹离开吧,今日之事,阿斐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话毕笑意冷在嘴角,漆黑眼睛定定望住一言不发的妻子,“让我和酒酒,单独说说话。”
画未在石桌上点起一支高烛,公仪珊胡乱裹衣,由三婶掺着抽抽噎噎离开了自雨亭。她娘亲脸色一直很难看,其实他们做梦都想女儿爬上公仪斐的床,这样的手段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如今终于梦想成真,本来是件要载歌载舞的喜事,只是被这么多人撞见,要多么厚的脸皮才能觉得不丢脸啊?可见世人不是没有廉耻心,只是发挥不稳定。
烛光将这一方小亭晕成佛桑花的淡金色,公仪斐仍保持着曲膝闲坐的模样,本是他将所有人都赶走,独将她留下,却托腮望着跳动的烛火,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
亭外水车声慢,檐顶细流淙淙,夜风拂过,吹开四角薄雾,卿酒酒在被吹开的薄雾里坐下来,抬手给自己斟了杯冷茶。
沉默半响的公仪斐突兀开口,目光甚至没有转到她脸上,像是懒得多看一眼:“我以为事到如今,你总不至于再算计我。我对你的那些好,你终归是看到了的。”不等她答话,若有所思一笑,眼里却无一丝笑模样,冷冷看着她,“可对于那些不在意的人,谁会去担心他们究竟会怎么样呢。你从不害怕伤害我,对吧酒酒?”
水车吱呀叫了一声,她执杯的动作顿住,良久,缓步到藤床前,微微俯身看着他,语声清冷至极:“你恨我伤了你的心?”
细瓷般的右手从衣袖浅浅露出,抚上散开的衣襟,径自贴住他赤裸胸膛,“没有人告诉你么,阿斐,每个人的心,都是要靠自己来保护。”
他不置可否,微微偏头,两人静静对视,谁也没有退让,就保持着那样呼吸可闻的距离。他唇角浮出一抹自嘲的笑:“你说得对,酒酒。”目光移到她双哞,移到她贴在他胸前的手,“那么这一次,你安排这样的事,是想要我怎么样呢?”
她松手垂眸:“我们不可能有子嗣,族老迟早要逗你纳妾,你需要一个孩子。”
他了然点头:“若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一年之后你无所出,说不定族老们会逼我休了你,世人皆知公仪家对子嗣的看重,即便是卿家,你若是因这个原因而被休归家,他们也无话可说。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他好笑似地叹口气:“到底是我需要一个孩子,还是你需要我有一个孩子?”
她转眼看向亭外,就像一座凝望湖堤的雕塑:“那又有什么区别,要么一开始就阻止我,要么就离我远远的,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准备准备将公仪珊纳入房中口巴,即便她第一胎不是你的骨血,你若想要,自然会有自己的子嗣。”
他唇边那丝嘲讽笑意似潮水退去,神情冷得骇人,定定看她好一会儿:“你从来未曾明白过,你想要什么,我总会答应你,不是你说服了我,只是我想让你心满意足。”
他低头整理衣冠,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本《云州八记》,“纵然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定,可是爱这种东西,不是说给就给得出,说收就收得回。你想要什么,我还是会答应你,但从此以后,酒酒,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端坐一旁的卿酒酒垂眸执杯,看上去一副镇定模样,水到唇边时,却不稳地洒下两滴,茶渍浸在衣襟上,似模糊泪痕,但终究还是将一杯冷茶饮尽。走到这一步,两个人终归是完了。
纳妾真是男人永恒的问题,君玮曾经做过一个假设,觉得很难想象后世若i一个朝代以律法禁止纳妾会出现什么后果。我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说,后果圣然是大家没事儿都去逛青楼了。这其实是件好事,搞不好社会因此更加美好n谐,至少正房偏房争家产或正房毒死偏房的儿子或偏房挤掉正房扶正这种事茫会少有发生。但公仪斐这个妾纳得确实比较冤,可能他也是全大晁唯一一个吏正房逼着纳妾的人,一边觉得应该同情他一下一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有点志慕。
公仪珊毕竟是分家的小姐,即便是嫁人做妾也很有排场。新入府的姬妾按见矩需向主母敬茶,一身红衣的公仪珊仰着蔷薇花一般明丽的脸庞,微翘着嘴自看向花梨木椅上的卿酒酒:“姐姐,喝茶。”
茶盏递上去时不知怎地蓦然打翻,啪一声碎在地上,卿酒酒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从未在人前有过半分失态,此时却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指,什么从容应寸似乎全抛诸脑际,一旁的公仪斐冷眼扫过碎成一滩的白瓷,伸手将公仪珊是起。
我想象卿酒酒可否后悔,但这想象却无法验证,当我的意识循着她被封印在记忆越走越远,眼看就要到公仪斐人生的第二次洞房,院子里却突兀地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以幻之瞳窥视魅的记忆,需要双方都处在一个极平稳的精神状态,也就是;邑不能受任何打扰,这哈哈的一阵笑却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喜堂上龙凤高虫瞬间破碎,似投入水中的影像被一粒石子打乱,徒留粼粼波纹。眼前景色散薛成点点光斑,看来公仪薰是要醒了,那些记忆也再不能被窥见。
我睁开眼,看到平躺在软榻上尚未醒来的白衣女子,气急败坏撩开碧纱橱。
F远处哈哈笑着跑在前面的少年堪堪顿住脚步,而我看到立在院门口的颀长身够,已冲到喉咙口的骂人话哧溜一声滑下肚。
月光下白袍的青年身姿俊挺,就站在进门的紫薇花树下,借着朦胧光晕,琶看到脸上怔忪表情。一株一株花树虬枝盘旋,盛开在他头项,他唇角蔓开笑黄,看着我伸出手:“阿拂。”
许久不见,我张开手臂飞快地跑过去,跑过这一条长长的青石小径,就像跑过这一段分别的漫长时光,好不容易跑到目的地,眼里含泪地紧紧抱住他脚下的老虎。小黄将头埋在我肩窝里蹭了蹭,蹭得我不由得抬高脖子,看到表情复杂的君玮,奇怪问他:“你张开手臂是要做什么?”
他顿了顿,嘴角有点抽搐:“没什么,酒席上空气太闷,我出来拥抱一下大自然。”
我想了想,指给他看一处绿色植物特别多的地方:“那你不如去那里拥抱,那里空气比较好。”
君玮淡然地看我一眼,捂着胸口,默默地,慢慢地,转身走出了院门……
君玮从前并不这样别扭,一般我建议他往东他不会往西,此次不见两月余,才_碰面就给我脸色看,真不知道这一路分别是受到什么刺激。
这真是一个脆弱的少年。但他终归是没有走出院门,刚刚迈出去两三步就痰方才哈哈笑着跑在前面的白衣少年给拖了回来,眼看君玮半边衣领都要被扯F来,我赶紧迎上去,示意已经是谈话距离就不用再拖了,这才看清,白衣少事原来是百里珞。